观覆阴云
面目就此被戳穿,祝焰没想过他竟会这样不留余地的揭示出原本来。他自己行得端坐得直,倾慕之情并不难为情,扭捏哪里是敞亮惯了的他的行事做派,一直这样藏着掩着不将话说到底,全都是顾及着他的心情感受。鬼界民风开放,是因为四海八荒不论神人妖鬼,死后都是要来他手底下报道的,喜欢个男人虽说算不上主流,但也绝不是值得惊讶的稀罕事。祝焰知道人间那些吃人一般繁琐严苛的礼教,所以更替沈鸿薛着想,怕惊着他,也怕他不自在,想要他松松快快的同自己一道,能快活多久就快活多久,且放下那些身前的愁容与身后这一大堆负担。祝焰帮他想了个周全,却没想到也是由他亲手破开这个原本尚且算得上圆满的闭环。
沈鸿薛说着话,到最后才后知后觉觉察出些羞臊来。他原本要说的应该是一句斩钉截铁的“我无心情爱风月”,这也算得上是个正儿八经的拒绝,任谁也能听得懂。话到嘴边已经在心里过了九曲十八弯,说出口的却就变成这样一句不清不楚的反问,若是祝焰乐观些,说不定还觉得自己是在确认他的心意。
沈鸿薛又烦起来,擡手去摁太阳xue,原本扯住自己的那股力道却就这样兀的松开了。
“那就,全当我从未对你说过那些话。”
祝焰迈步往前走,只给他留下个在廊下阴影与月色里明灭交替的背影。
一句话,轻而易举将两人带回到初见时候的关系,似乎此前走过的一切都一下子被抹平。沈鸿薛心愿得偿,却并未感到重压减轻后释然的轻松。他跟上他脚步,与他并肩而立,他不再开口,也不去看他,因为他知道祝焰不会再向昨日那样总偏过脑袋来逗他开心。
沈鸿薛两次张口,却没吐出半个音节来。安慰落在祝焰眼里大约只是假惺惺的讨好。回廊蜿蜒到遮掩着的□□门前,祝焰突然停下脚步,沈鸿薛不知何故,却也没再多走一步。
他见他擡头望上盖着瓦片的屋顶,一派柔和的光像极了在鬼界时阁楼上两人一同看向楼脚庭院的光景。
沈鸿薛沉默片刻,刚要迈步借力往上,余光里瞥见祝焰垂在身侧的手往他身前动了动,手掌都张开大半,很快又意识到些什么,很快缩了回去,然后收紧成拳,最后释然一般撒开。
大约是要向从前那般搭着他一起上去吧。习惯并非一两日能戒掉,沈鸿薛只装作看不见,踩稳了瓦片,坐上屋檐的横梁顶。
这几月来的相处太平和顺遂,沈鸿薛沉溺其中,几乎快要忘记,其实原本很多事他完全无需祝焰的帮扶,自己也能做到。
身边瓦片响起几声轻响,祝焰靠近沈鸿薛,直到还剩几步的距离停下。从第一回见面开始,沈鸿薛将那把银质的匕首抵上他胸口至今,祝焰瞥一眼两人之间那点刻意的空间,恍然发现这似乎是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自己主动离他这样远。同一轮月时隔几个月再次一同共赏,同样的人却揣着面目全非的两颗心。江南长街上的跟随前行变成此刻无言冷淡的对坐,祝焰从未感受过心酸的滋味,体验过后觉得其实并不好。
话本里说倾慕一个人,会被他牵扯得满心满脑全是他,忍不住亲近,忍不住关心,忍不住因为他的嬉笑怒骂变得阴晴不定。祝焰原还不相信,自己亲身尝试之后才知道此话不假,话本子被自己嫌弃酸里酸气,这会儿他反而矫情起来。如若不是这缕味道始终未曾消散去,他真想冲回鬼界去拎几坛子酒来,也学学人间的借酒消愁。
不过这气氛也没能冷下去多久,沈鸿薛在绝月阁蒙眼打斗的训练下淬出一双格外灵敏的耳朵,原本充斥着蛐蛐声的耳边忽然捕捉到一声脆响,仿佛什么机关盒子被人一下按开,他回头朝着前庭望去,很快便听清了几声匆忙清晰的脚步声,几个人大约急着出了大门去,甚至稍微跑动起来。沈鸿薛单手撑着房顶往下一跳,再回头时祝焰已然不见了踪影。
祝焰靠在□□的小门边,眼见着那两扇木门被轻手轻脚的撤了锁,一个男人率先推开了门,后面跟着个同样穿着打扮的人,肩上扛着个不知死活的,衣衫破烂,脖颈往下淌着血迹的姑娘。祝焰看着人从自己面前经过,正盘算着要不要随便施个绊子将两人就这样强行拦下,好歹将人救到自己手里,鼻息里那股浓郁的血腥气反而开始迅速消失,被一阵熟悉的恶臭取代。
他收敛起脸上本就不多的表情,整个人彻底冷成块冰。周围随着他的变化迅速冷却凝固,泥泞的小路从他脚下蔓延出几道活动的水痕,直直朝着那两人的脚后袭去。
“收回来!”
祝焰环绕在胸前的手被沈鸿薛猛的拉住,几道急促的水流被骤然打断停在原地,空气里的腐臭味道越来越盛,祝焰用力甩开被他拉住的手,面无表情的重新操控起来,大有不将那两人就此交代在这儿不罢休的意思。沈鸿薛没办法,索性一脚横出挡在那水前,硬生生逼他将动作停驻在一半。
“冷静点!祝焰!”
“先跟上他们,说不定能救更多人!”
沈鸿薛知道不必再多做解释,祝焰明白道理。他先他一步踩着那两个男人的脚印往前追去,留下祝焰一个人杵在原地。
自进绝月楼拿回自己的鞭子以来,沈鸿薛几乎时时都随身带着,晚上入睡时也定然放在一伸手就能够到的床下。他将东西握在手里,看着那两个身着劲装的男人沿着护城河边的小道一路往城外的方向跑去。他紧随其后,不一会儿便感受到身边多了个人影。
祝焰追上来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甚至沈鸿薛也不必这样急吼吼的跟着人,这气息一时半会儿消不掉,大可以等在原地,等两人再跑远些,他再故技重施,拉着人一起,眼睛一睁一闭就了结。
但他咽不下这口气,所以也连带着自己一起受累。祝焰越想越气闷,怎么不管哪头自己都没讨到点好处?沈鸿薛只顾着前面,从头到尾至多只分给他一个眼神。外头的雨又下大了起来,虽说隐了身形,但该淋湿的那是一点也没落下。沈鸿薛抹开一把脸上的水,越发觉得眼前的路熟悉起来,小路蜿蜒曲折随着河流弯道一同变得更加隐匿起来,他擡头望一眼雨幕和夜色遮掩着的前方,在一片朦胧模糊的雾气隐约瞧见城门遮挡之下,灵宝山坐落于远处。
沈鸿薛忍不住皱起眉头来,灵宝山这名字便足以听出西津人对这座山的爱戴,其间有座庙,跟随着山一同被人唤作灵宝观的,他从前去过许多次。不是为着拜神礼佛,也不是一心向道,而是这灵宝观连着的,是西津皇家自开蒙时起一直沿用至今的祭坛。
西津多平原,唯独这一座还算高大的山,或许当初修建这祭坛的人便是想着该如何更接近天,更能同神明通心晓意,才将这样重要的地方安插在了山里,带动着一整座山都变成了百姓眼里的灵妙宝地。
沈鸿薛不信神的观念是跟着李毓一起养出来的,李毓打从心底里便不相信鬼神之说,从前每每有人在他面前提及此事,沈鸿薛都能清楚的瞧见他迅速沉下去的一张脸。但祭祀典礼毕竟是这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东西,他不好逾越,登基三年里也来过这儿不少次,为着秋收春种,为着新年风调雨顺,还有为着边疆战火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