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恨爱
楼下的宴席已经在准备开庭,哪怕沈鸿薛得了林玄商的意也不好贸然离开绝月楼。这样做留下诸多不妥,他原想拒绝,手却已经被人搭上他肩头,祝焰就着自己那件宽大的衣裳将人一整个裹紧抱起,门在推开之后不见任何光亮,祝焰摸清了地方就不愿再于路途上消磨时间,室内熏香味道呛得沈鸿薛止不住咳嗽起来,牵扯起肩胛上的伤口新一轮的疼痛,他正要捏着外袍往脸上蒙,原本充斥在鼻息之间的味道顷刻间消失,祝焰将人放下,向着他微微弯下腰去,一只手无声的垂落他面前。
“同我一起到尽头,我自会放你走。”
那只手就这样悬空在两人之间等待他做出选择,这感觉有些太陌生太郑重,让沈鸿薛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放在从前他或许会不由分说直接带着自己走,放在冷淡的这些天他绝不会多越雷池一步。沈鸿薛往身后望过去,却被上锁的门格挡住全部,两边分隔开的房门里时不时传出的呜咽清晰,他看着面前那只手,最后轻轻搭上他的掌心。
地宫里黑暗无两,沈鸿薛却凭借着从前在绝月楼里学得的本事能看清不少东西。祝焰虎口收紧将他指尖包裹其中,他站直了身,面前看似沉重的大门却在他牵着人靠近的瞬间化作虚无,祝焰握着他的手,就好像在鬼界办的那场不得已的婚典一般,髓鸟共贺,月华荫蔽,两只手被一条姻缘线迫不得已连接在一起,他纵有万般无奈,却也只能在那场婚礼里牵起他的手,告诉他前方有梯阶,最后要迈步。
“门槛,迈高些。”
沈鸿薛动作一顿,略微侧头来看他,两人不约而同想起那个晚上,一向风流惯了的人却在这无声的默契里先红了脸。祝焰借着暗色的掩护遮掩过脸上的神色,怕他伤疼又怕他劳累,一步一步走得太慢,两边屋子里的哭声极尽压抑,沈鸿薛擡手抚过一扇锁住的大门,在原地停下脚步。
“她们是怎么回事?林玄商买来的?”
“有买办来的,有教坊司里伤退下来的,都是没经过事儿的小姑娘。”
若只是用来取关节血做祭祀用的血液,那有为什么要取血后又将人五花大绑重新关回这地宫里藏起来?沈鸿薛想起方才进入时那短暂的浮香,上好的香粉味道他不陌生,曾进入李毓内殿时常常闻见,与此同时还有整理着妆容发髻离开的某位妃嫔。林玄商那日在密道门口说的几句话被反而被这看似不起眼的香味牵扯出一条连带整个地宫存在理由的引线。
教坊司为宫廷服务,林玄商纵使有天大的本领,或确有一颗谋反篡位的心,也断然不会在这等热闹门第倾其所有造出这样一座奢靡无度的殿堂,他唯一的长姐被李毓带到身边,人都说投鼠忌器,何况沈鸿薛看得出来,林玄商对林浣盈的感情绝非浅薄。
他的手抚过门上落下的锁,尝试着扯动一下那根粗壮的链条,结果是不出意料的无济于事。里面的人听闻响动哭喊得更加厉害起来,沈鸿薛心口就好像随着这阵哭声疼痛收缩起来,他回转过身,只是微微垂下头去,沈鸿薛什么也没说,只凭一声叹息就足以让祝焰心疼得手足无措。
“是李毓。林玄商不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大兴土木,这是他的着意。”沈鸿薛靠着背后的门,原本就瘦削的身材显得更加颓丧:“方才的味道我闻过,在他的内殿。”
“你的意思是……”林玄商的几句话成为两个人破密的关窍,祝焰回想起那夜他同贺芜华的几句回话,电光火石间明白过来所有。
人间重视“贞洁”一词,并因此产生许多匪夷所思的习俗,祝焰听闻过不少,本以为这样荒谬的信仰大多出现于没怎么读过书的粗陋之人,李毓堂堂帝王,将这样的民间传言信以为真,以处女之血作为祭祀品都暂且不提,他修这一个地宫,用这样见不得人的方式将她们囚禁于此,不过就是为了那日林玄商所说,留着她们供自己的亲信臣子前来充作玩物,用畸形的手段企图养出外表浓丽的花来供人赏玩,丝毫不管其根基的腐烂。这样的手段李毓屡试不爽,拉拢人心的招数岂止金钱秘密,他用这座人间的春宫来栓住来过此地的所有人,从此都变成一条船上的蚂蚱,一齐人等名声同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利益的牵绊在他眼里永远比感情坚固可靠,而这些被关在这里的女孩们便成为其中最无辜的牺牲品,鲜亮的眼睛被地宫无边际的黑暗蒙蔽,春光从此同她们背道而驰。
“不入流的东西。”祝焰再难掩怒火,李毓算盘打得精巧,不想弄脏自己的地盘便将将死的人往灵宝观里送。他们总算明白为何这地宫里没半点怨魂的臭气,他刚要继续开口啐几句以消解心头之恨,身前许久没动的人站直了身,连带着被他牵着的手一起动了动。
沈鸿薛心里在想什么祝焰明白,觉得自己成了始作俑者的帮凶,面对凡此种种时难免动容。他拽着人往自己面前拉近两步,同他闪烁的眼睛短暂的相对。他将腰侧的剑取下,扣着他的手一起握紧剑柄。
“剑柄捏在手里,怎么驱使,用作什么都凭着用剑人的意愿。你听过杀人偿命,却没听过要剑来抵。你固然有错,但念在迫不得已,即使天要罚你,也会多酌情考虑。”
阍暝在手中开始泛起光彩,照亮还未通向的前路,祝焰从后擡起手,剑尖直抵面前大门上的锁链,开合声接二连三响起,清脆的声音回响在整座大殿之中。全部枷锁被迅速攀援而上的冰晶刺开关窍,门失去禁锢一一打开,沈鸿薛顺着飘忽远去的剑光看清长路的尽头,黄色符纸上血红的印记刺眼,香火连绵的味道不再受到脂粉气息掩盖,化作一双柔和的手牵引着沈鸿薛步步向前,阍暝受主人意志驱使高悬前方,为他照亮原本没有光的路。
祝焰没有动,他站在原地,看着他一点一点背离自己,往真相前尘的方向走去。
他在回来的路上想了很多,要不要陪在他身边,要不要和他一起走到最后,他原以为自己会不愿意放开好不容易才重新握住的沈鸿薛的手,却没想到当结局就在眼前,自己的决断远比想象中的还要果决。
他想让他亲自揭开自己的过去,那是只属于他的曾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