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窗心
“全都清理干净。”
河面上四处飘散着破烂的衣衫簪环，那场烈焰好像一场过去已久的长梦，这满目的疮痍如同证明它存在过的证据提醒着每一个人方才才结束的一场浩劫。从宫里带出的人马正往水里抛着绳子清理着河道，林玄商握着剑站在一旁，脑中不断浮现出方才那人握着那把神剑背对火海纵深跃入的模样。
他究竟是什么来头？同那个仙人又是什么关系？
他回头，面朝着空旷的长街尽头擡头眺望起重新恢复洁净的夜空。飞起的檐角在背后月色的映衬下显露出一个完整的小兽形状。他忽然想起，在宫墙之上时分明看见那个不知从何处突然出现的仙人救出了一个人扔上临近的屋檐。
河里除了早就安排好的两具尸体便不会再出现任何人，这场大戏注定无人生还，唯一遗漏者的存在必定留有祸患。林玄商思索片刻，断定那女人不会跑远，当机立断招上几个人循着街巷开始寻找起来唯一的漏网之鱼。
“你们往那边去，你们往这边。”
“发现之后不必回禀，安静点了结。”
钗鬟，罗裙，盔甲刀刃碰撞的声音仿佛萦绕在一步之遥的地方，散落的长发随着奔跑躲藏的动作不断遮挡在眼前。脱下的长裙外袍被她扯破几个衣角来胡乱擦掉身上厚重的脂粉，挥之不去的香味在她蛮横慌乱的动作之下变得越来越稀薄。合欢拐过一个偏僻的街角，手中还捏着重新化作头花的召唤用的符纸。
他告诉她往黄将军府上去，就消失在那片火里再未出现。
神仙也会死吗？
教坊司从前从未踏足过将军府，她凭着大致的印象顺着那个不知对错的方向前行着，绣花攒珠的鞋履咯得她后跟生疼，合欢擡头打量一眼周围泛满青藓的墙，佝偻着身子沿着小道一路到底，在一堆破败的杂物之后蹲下身来，将脚上的鞋扔进角落之中，赤着脚重新往外走去。
她的步履轻巧，落在石板的地上几乎没有任何动静，合欢踮起脚尖，身上只剩下两层单薄的里衣与一件轻纱。她扶着墙根慢慢往前，几条街巷之外纷乱的脚步声不绝于耳，她小心翼翼再次迈出一步，却听见一丝不同于远处声音的，清晰的磕碰声。
就好像腰间的玉佩在一个侧身时轻轻碰上身侧的屋柱。
合欢猛地往外跑去，还没来得及多迈出几步就被一只手狠狠掐住下颌遮蔽住口鼻，叫她完全无法喘息。男人身上带着硝烟的气息一把将她整个人扯回那条不见天日的巷子，捂住她的手尚未撤下，所有尖叫与惊恐的声音尽数封禁咽喉之中，另一只手毫不留情死死掐上她的脖颈，被钳制的剧痛和濒死的恐惧瞬间席卷合欢身上每一个角落，求生的欲望叫她瞬间红了眼眶。
林玄商死死掐住手中女人的脖颈，仗着身量的差距将她尽数遮挡在这个无人问津的角落。远处的灯光明灭斑驳，偶然落进一束在她脸侧。林玄商感受着胸前的人挣扎慢慢减弱，顺势低头瞧去一眼女人的脸，当即愣住了神情。
了无声息，弱小得连反抗都显得如此可笑。她的半张脸都被自己的手遮了个完全，杂乱的头发垂落至额前，独留一双通红的眼睛在光明落向她的片刻奋力向着那个方向转去，仿佛在向这束转瞬即逝的光乞求着最后一丝活着的希望。
他记得这样的眼神，甚至记得这双眼睛。
林浣盈嫁给当朝炙手可热的皇子，阵仗排场铺天盖地，送嫁的喜乐几乎响彻整条桁江上下。他的房门一早便被推开，父母带着梳妆婆子一早便要为他梳洗着装。新娘一母同胞的亲弟，哪怕是仪式结束也得喝下最后一盅酒才能礼成告退。他却一言不发将所有人推出门去，任凭父亲在外骂他不知礼教不懂规矩，一条鞭子栓紧门拦，林家从林场里接回的小公子野惯了性子，连亲姐姐成亲出嫁也未曾露过一次面。
但只有林玄商知道，他去了那场婚礼，只不过也只是长街之上隔着人群遥遥一望。
他忘不了林浣盈抱着他说自愿时的声音，初长成人的少年在她的怀里落下第一次泪，热的眼泪打湿冷的衣襟，他只记得她承诺过会幸福一生。
他一直以为姐姐不会骗他。一双细白的手挑开车帘一角，风吹起盖头坠着穗的侧边，他看清珍重爱护自己的姐姐颤抖着眼睫，趁着那片刻无人在意的光景望向自己正远去的家门，任由那滴眼泪无依无靠的飘散在摇晃向前的喜轿之中，林玄商知道，长姐对他说了第一个谎。
她牺牲了自己，换来了家族的荣耀，却没人问过她是不是愿意。谎言用来骗他，也用来骗过她自己，以此弥补从此飘零破碎的整个后半生。
时至今日，林玄商已经对这桩婚事变得麻木许多，但无论如何也忘不了那一日林浣盈的那双眼睛。
几乎同面前这双一模一样。
缠绵的泪滴顺着合欢的脸挤进林玄商的指缝之间，黏腻温热的触感将他从恍惚之中抽离。他不由自主的松开手，看着面前的人脱力往地上倒去，微弱起伏着的胸膛昭示着她还活着的事实。
“尚书……”
前来回禀的军士空手而归，手握着身侧的剑柄忐忑的靠近远处的人，还未走近便抱手低头跪在他的面前。
“属下无能，未曾……”
“起来吧，带着其他人回去。”
那军士惊讶的擡头，面前的人怀中抱着个被披风牢牢裹住的人，看身量大约是个女子。他看一眼垂落在外的长发，以为他已然率先找到那女人做了了断。便低头行礼告退。带着人折返宫门，留下一匹马来送他归府。
飞奔的马蹄掷地声渐渐消失在远处，林玄商伸手去撤下蒙盖在合欢脸上的布料，一手捞人一手拉上马鞍翻身而上，向着林府的方向离开。
鬼界，魑魅宫。
“殿下的意思是，那道士说你杀了他沈大人也会死？”
空青将手中的判官册翻得哗哗作响，自始至终也未曾找到过那个熟悉的名字。他将手里的东西往身边的云华怀里一递：“这话真假尚且不明，但总归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你说呢？”
“沈公子情况特殊，若是真的死，便是魂飞魄散，没有转世，那可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