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合一】暴躁野兔,狼狈小狗
下午一下课,漆黑的人潮就从九中破旧的大门里挤了出来,像是饱满牙膏扑哧挤出了膏体。
九中校服是墨色的,在阳光下泛着灰扑扑的蓝调,其中门口那抹蓝白的高挑身影格外引人注意。
来人半靠着一辆赛车,单手插手,百无聊赖地看着门口发呆。那副俊朗的面容,配上周身不寻常的气质,引来了不少人暗自投来的目光。
“喂,那个好像不是我们学校的。”有人偷偷捅了同伴的胳膊,小声嘀咕,“长得可真好看!”
“是啊是啊,好像在等人呢……”
“是不是等女朋友啊。”
前面先出来的学生见着了生面孔,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他们互相窃窃私语,却也没有哪个胆子大的,敢在不明情况的时候,直接冲上去。
有那么个醒目的阻碍在这里,九中门口人群的“流速”更慢了,他们推搡着蠕动,默契地为来人留出了空间,呈现出了诡异的真空区域。
秦轲却对旁人的目光置之不理,他向来我行我素惯了,丝毫没有自己引起骚乱的自觉,而是单耳挂着蓝牙耳机,散漫地靠在车旁,用目光漫无目的逡视着所有出来的面孔。
他在寻找着他等的那个人。
归心似箭的大部队们散去,剩下的人三五成群地往外出——
沈南昭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背着包从校门处转出的。他一擡头,就看见了校门不远处倚车等着的秦轲,依旧是崭新整齐的蓝白校服。
这段时间他们见了很多次,秦轲的气质更是百里挑一,他一眼就能认出。
好巧啊,他在等人吗。沈南昭的步伐微顿,显得有些犹豫——他该打招呼呢,还是假装无视走开?
毕竟秦轲都帮了他两次,他还见过他的校牌,自然是认识的。可在那么狼狈的情况下,两人也从来没有互换姓名,对方兴许压根没记住他。
就在他怔愣的片刻,正巧秦轲又看了过来,两人目光相撞,四目相对。
没有退路了,沈南昭的心头一颤,只能尴尬地扬起嘴角,微微颔首示意。见秦轲没有什么反应,依旧沉静地望着这边,就好像看陌生人一样,他的脸腾地红了,局促地垂眸,心中懊悔不已。
我就说,人家肯定不认得我的,那么自以为是做什么,打什么招呼啊!
羞耻感如潮水袭来,瞬间将沈南昭淹没,他觉得四周气压有些低,有些喘不上气,于是紧了紧背包,挪开目光,强装淡定地加快了步伐。
天不遂人愿,秦轲好巧不巧就站在他的必经之路上——如果他要回家,必然要从那人面前走过。
察觉到这点,沈南昭尴尬之余,微妙地调整了方向,他准备先过马路,等绕过了秦轲之后,再回到马路这侧回家。
于是,在九中门口特意等人半天的秦大少,好不容易见到了任务对象——那人上一秒还笑着和他打了招呼,正等着他走过来呢,就见着那只彬彬有礼的小兔崽子头也不回地过了马路。
什么情况,他回家不是走这条路?
早有准备的秦轲有些懵,他刚回头扶好车,转头眼睁睁地看着那人噼里啪啦背包过了马路,走了有段距离后,又哼哧哼哧地从马路那头回来。
秦轲:……
他算是看明白了,感情这软兔子是在刻意绕着自己啊!
头一次被人那么嫌弃的秦少忍不了,他勾起嘴角,眼神却格外锐利,隐约带着冷意。
他面无表情地一拎,原地将车头转向,转身跨上了车,轻轻松松就追了上去。
刺啦——轮胎和地面摩擦发出尖锐声音。沈南昭好端端走着,突然身后一凉,还不等他反应过来,霎时面前就横了一辆崭新赛车。
就很突然。
他有些懵,擡头看着秦轲阴沉的脸色,属实有些摸不着头脑。
“往哪儿跑呢?躲我和躲瘟神一样,好像会把你怎么着。”秦轲磨牙,阴恻恻道。
沈南昭瞬间听懂了,原来这人还记得自己,他有些莫名开心,弯了眉眼,满脸诚恳地乖乖认错道:“没有,刚刚打了招呼,我以为你不记得我了,所以也没好意思过来。”
“对了,你的……”他正想说昨天的水杯,却被不耐烦地打断了。
“我又不是老年痴呆,昨天刚见的今天就能忘——算了,这几天我都会来找你,就在刚刚那个位置,你出来直接来找我就行。”
“啊?”沈南昭不解道,“你、你来找我的?”他指着自己,满脸困惑:“为什么?”他想来想去,好像没找出他们之间的关联。
“废话怎么那么多?”秦轲的脚往车蹬一踩,冷冷瞥去,没好气地示意道,“上车,带路,回家。”
沈南昭迟疑片刻,他还欲启唇再问,却在秦轲杀人的目光下闭嘴,最后还是一言不发地坐上了后座,手拘谨地扒紧了车沿。
秦轲载着他,甚至没有询问目的地,就轻车熟路地拐进了巷子——正是沈南昭回家常走的路。
后座的沈南昭都快僵硬成雕塑了,手都不知道放那里,前方顺着风传来了丝缕清香,像是柑橘的味道,萦绕在他的鼻腔,想要忽视都难。
就像是咬了一口新鲜橙子,酸甜汁液瞬间在口腔中爆炸,唇齿生津。
他偷偷咽了口唾沫,谨慎抿着唇,又觉得如坐针毡,生怕惹得那人不高兴,只能小心翼翼地询问道:“那个,你是不是觉得——今天他们还会来找我麻烦?”
“嗯。”秦轲骑着车,听见某只兔子在他身后怯怯开口了,就随口应了一声。
这也不傻啊。他的表情依旧严肃,心里却有些好笑。
“谢谢啊。”兔子又出声了,他先是客客气气地道了谢,而后话锋一转道,“不过,你们不是要上课吗?我们的下课时间都一样的……”
他上次请了假才将校牌送到三中,自然知道两个学校的作息时间相差无几,而且从三中到这里还有一段路程,秦轲早早就在等着,说明他下午应该翘了课。
秦轲却没有察觉他话里的异样,只是单纯以为是那人猜的,他难得心情好地解释道:“你不用操心,我请好了假。”
沈南昭又不说话了,秦轲本以为他是被噎了回去,就和第一次一样,遇事不决捂着耳朵开始装死,谁能料到,下一刻,他只觉得外套一角被扯了扯。
秦轲:?
他正准备回头询问时,就听见怯懦的兔子语调微微拔高,似乎有些气恼:“你怎么可以翘课。”
秦轲大为震惊:“我什么时候翘课了?”
沈南昭反问道:“你们放学什么时候,五点半吧?现在几点?你从三中过来,如果骑车的话……”他稍加思索,笃定道,“你一定没上最后一节课!”
可以啊,神探狄仁杰,小小侦探家啊。秦轲啧啧称奇,他轻哼一声:“我都说了,我请好了假,足足两个星期。”
沈南昭不吃这套,他道:“有正当理由吗?没有正当理由的请假,一律视为翘课。”话音刚落,他突然想起,前两天他才找了个借口,千里迢迢到三中还校牌,顿时有些心虚。
可下一刻,他又挺起了胸脯。
他和秦轲才不一样呢,他的是正当理由,合情合理合法的。
秦轲按住刹车,车辆速度放缓,像只小船晃晃荡荡,在空旷的街道上随波逐流。他侧过头看着身后唠叨的那人,颇为无奈:“你说我要是不来,你搁路上又被人堵了,怎么办?”
沈南昭不解道:“可是你来了,我们就不会被堵吗?”
秦轲:……
他憋了半天道:“我打得过。”
还真是哦,沈南昭回忆起了他的身手,点头肯定,他继续道:“可是等你走了,我被堵不也一样吗?”
说到这里,他恍然大悟,“哦,所以你说两个星期都来等我……”
难道是希望这两个星期的时间,给那群混混养成不找他麻烦的“21天”好习惯?
感觉浪费时间并且不太靠谱。
沈南昭为难地皱起眉,他犹豫半天,还是觉得应该在不伤害秦轲自尊心的情况下,认认真真同他分析清楚。
于是,他用一种非常委婉的语气道:“我觉得,两个星期,不太能够让他们彻底忘记我。”
秦轲听愣了,他照着沈南昭的思路一捋,整个人都傻了。
什么情况啊,他不会以为,我蠢到觉得只要保证他两个星期不挨揍,这件事就能算完了吧。
他又好气又好笑,感觉就像两个幼稚园小朋友,在自说自话、鸡同鸭讲,他板起一张脸,故意威胁道:“要是我不来,他们还会放过你?”
“指不定刨个坑把你埋了!”他冷笑一声。
没想到沈南昭丝毫没有屈服于过去的阴影之下,他非常理智地分析:“不会的,他们不敢闹大。”他又扯了扯秦轲的衣角,轻轻说:“所以你不用担心的,秦轲,你不用来找我了,你要上学的。”
听到“学习”的要求,秦轲的脸色瞬间变差,他皱起眉,没好气道:“你烦不烦。”
沉浸在争吵中的他完全不曾发觉——目前为止,他们两人都没有相互交换过姓名,但此时,沈南昭却轻而易举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秦轲,你要上学。”沈南昭就像是个卡带的小复读机,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身后重复着同一个意思,听得被念叨那人烦不胜烦。
吱呀——刹车片摩擦发出了刺耳的声响,秦轲黑着脸停下了车,他回头怒道:“下车,你自己回去。”
“我不带你了!”他恶狠狠地威胁道。
本以为会换来沈南昭的妥协示弱,没想到这人完全不按常理出牌——话音刚落,沈南昭径直跳下了后座,一双澄澈的眼眸望了过来,他的脸上有淡淡的笑意。
“好啊,你以后也别绕远路来带我,不要翘课,好好学习才是正道。”沈南昭松了口气,颇有一种“劝学成功”的欣慰感。
秦轲气得攥紧了车把,他一时语结,深呼两口气,猛地转头,狠狠扶车走了两步,又停了在原地,想说些什么却又无从下口,快把自己憋成了即将爆发的超级火山。
身后迟迟没有动静,活火山·真阎王·秦轲回头投射“死亡射线”,却发现罪魁祸首正安安分分站在原地,一步未挪——
沈南昭就像是目送幼稚园小崽子上学的家长,止步在成长的大门之外,眼里满是骄傲。
秦轲看出了他眸中暗藏的鼓励,他更加暴怒,后槽牙咬得喀吱作响,几乎要把自己憋得七窍生烟,最后却只能恶狠狠甩头不看,黑着脸吆喝道:“别磨叽了,快过来!”
话音落下,沈南昭脸上的笑意一僵,他木着脸跟了上来,叹了口气,皱眉认真道:“今天是最后一次,明天不许翘课,你是学生,要好好学习。”
“上车!”秦轲压着嗓子催促道,“还有,我爷爷都没你那么唠叨!”他回过头,猛地一蹬,赛车继续疾行在小道中,风中传来了少年张扬的话:“我带你就行了!”
身后的沈南昭总算不作声了。
怎么样,吓到了吧!秦轲庆幸着聒噪的兔子总算闭嘴了,正得意享受着凉风拂面的快意,谁料下一秒,他的耳畔边又传来了义正词严的劝诫。
“翘课多不好啊。”
“你明天还是别过来了。”
“不要浪费时间……”
小复读机换了个碟,继续唠上了。
秦轲瞬间崩溃了。
《劝学》不该荀子写,就该你写!
车辆走过废弃无人的小巷,又碾过坑坑洼洼的沙石路,终于远远看见了一排破旧的土胚房,瓦片上还生了青苔,杂草从缝隙中探头探脑,迎风招摇。
这儿能住人?秦轲大受震撼。
眼见着屋顶的瓦都不剩几片了,晚上简直是敞篷露营,躺在床上擡头看着星星眨眼那种。
沈南昭从后座探出了脑袋,他向着前方望去——那是村口废弃的老屋,荒废已久。
但他似乎从秦轲的沉默中读懂了他认知上的震颤,计上心来,也没有出言解释,只是扬起下巴,轻哼道:“你可别看这里偏僻,在这附近的区域内,这里还算学区房呢!”
学区房?秦轲反唇相讥道:“是啊,择校择了半天,还是个九中。”话里话外都是不屑。
谁料此时的沈南昭早就摸透了面前人的脾气,他非但没有丝毫自卑,反而借力打力,“激将”道:“那也不像某些人,人在三中,还不好好学习!”
劝学再上新高度!秦轲哑口无言。
等到两只猫崽子叽叽喳喳到达之时,都快挠得猫毛满天飞了。老外婆今天回得早,已经在屋门口等了许久,就听见前方吵吵闹闹的,她竭力睁大眼睛,但模糊的视线中只有两个影子摇晃、汇聚。
老太太以木棍为拐,笃笃点地,迎了上来,认真分辨道:“南南?”她看不清脸,两人身形又差不了多少:“这是……”
沈南昭没让她纠结,他上前一步,握住了老人的手:“外婆,他是我的同学。”接着又笑着转身,冲秦轲眨眨眼,继续杜撰道,“前些天不是摔了吗,今天腿有点疼,他就刚好送我回来了!”
“这是我的外婆——”他向着秦轲介绍道,顺势扔出了台阶,“时间不早了,你要不先回去吧?”
秦轲吵架没吵过,正垮着一张小狗脸,闻言自然而然地就坡下驴,他客气地冲老太太点点头:“外婆,那我先回了。”
“不留下坐坐吗?”老人笑得眉不见眼,她颤巍巍地伸出手想留客,却不知想起了什么,急匆匆地往屋里赶,“等等,等等……”她念叨着,“刚买了几个苹果,路上带着吃。”
“不、不用了!”秦轲难以招架这种热情,除了自家爷爷奶奶外,他再没有和如此年迈的老人打交道的经验,只能将求助的眼神投向一旁的沈南昭。
少年很会哄人,三言两语就解了围:“外婆,你可别拉着他了……今天他是临时决定带我回的,都还没和家里说,回去晚了他的家人会担心的。”
秦轲看着某只野兔子撒谎不打草稿,话里话外都在给他挖坑,谁跟他说是“今天临时决定”了,明明说了是两个礼拜!再联想到自己方才被唐僧念经般念叨了一路,简直是奇耻大辱,他非得找回场子不可!
想到这里,秦轲眼中是灼灼战意,注视着翘起兔尾巴的沈南昭,眼神逐渐黑沉——太嚣张了,真是太嚣张了!
他狠狠攥拳,皮笑肉不笑地强调:“没关系,咱们明天见!”见着沈南昭表情一愣,皱眉看了过来,他又拉长语调道:“我一定提前和家里报备,在老地方等你哦。”
沈南昭有些着急,这人怎么不听劝呢?
他还继续想劝他别来了,不要浪费时间,可又不好当着老人的面说,就像是急匆匆赶朋友走一样无礼,憋了半天,最后只能冲着那人的背影喊了一句:“那、你要好好学习啊!”
秦轲:……
他自然听出了沈南昭的潜台词,恶狠狠地磨牙:老子没翘课!
见着那人骑上赛车,消失在路的尽头,沈南昭终于收回了视线。他虽然果断拒绝了,但不可否认,秦轲的出现,就像是在无趣的生活中,开出了隐藏惊喜——
那人彻底离开了,一路萦绕在鼻尖的淡淡橙子味,却在此时此刻回甘。沈南昭在舌尖尝到了一丝浅淡的甜味,而它径直腻到了胸膛,让他的心尖都为之震颤。
在沈南昭的无数谎言中,他的“同学”会同他追逐打闹、一起掉进泥坑、私下爬树摔伤腿,似乎他一直都是热热闹闹的,永远不会孤单。
他们总会令他浑身狼狈,遍体鳞伤,却从来没有一个“同学”,曾陪他走完过漫长的回家路途。
这是唯一一个,将他平安送回家的同学,哪怕最后他们都默契地没有互换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