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正好,别欺负我
沈南昭尝试站立时,他在康复室摔了多少次跤,秦轲就默默守了他多久——他就像是融入背景的阴影,又像是衔尾的恶龙,囫囵盘成一团,沉默地注视着自己的宝物。
他越来越不爱说话,没有表情,很多时候秦晟都看不懂自己弟弟的想法。
越沉寂越危险。秦晟心中总是惴惴不安,作为敏锐的猎手,他早已嗅到了空中传来的土腥味——那是山雨欲来的预示。
律师传来消息,肇事者因未成年,在在确认受害者脱离危险后便被放出去。他们本身就是流浪街头的混混,自然不在乎什么案底,而当地法律对他们又格外宽容,几乎让人束手无策。
秦晟据理力争,但警察头疼地只想息事宁人,最后以赔偿外加口头教育的结果收尾。
这件事不知怎么传到了秦轲的耳朵里,那天沈南昭的康复训练刚做完,被推回了房间,而他依旧靠在墙边。
整条走廊空荡荡地像是怪兽的喉管,惨白的光斜落下,几乎要将他割裂开来。
只见他的脸庞彻底掩在黑暗之中,丝毫看不清表情。
秦晟站在过道迟疑片刻,他迈着缓慢的步子走近,到了那人面前站定,酝酿了半天最后只是叹了口气:“都出来了,他们家里想要和解。”
秦轲没有吭声,四周寂静到只能听到他自己的呼吸声。
“我们还会继续争取。”秦晟说着,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只能拧起了眉,“但是结果也许不容乐观。”
那人终于有了反应,只见秦轲微微直起身子,那张脸慢慢地潜入白昼之中,他的眼瞳黢黑,像是不可见底的深渊,但唇边却挂着轻松甚至愉悦的笑意。
这样的秦轲太过陌生,秦晟微微一愣,他的心跳几乎停了半拍,却只是逃避似的安慰自己:没事的,也许是沈南昭康复得好,他本来就高兴。
于是秦晟强压下瞬间脊背发麻的感觉,只沉默地注视着那人,等待着他的回答。
秦轲看起来确实心情不错,他难得冲秦晟微微颔首:“知道了。”随即迈开大步往外出。
那是沈南昭病房的方向。
会没事的。秦晟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知为何,有一种失控的危机感油然而生,似乎在他不曾注意的角落,正在经历一场史无前例的巨变。
飞沙走石、天崩地裂,万物死而复生,但在他面前的世界,却格外平静——
恰如一滩死水,腐烂又晦暗。
而他的第六感很快得到了印证。
一周后,最乱的街区爆发了一场“帮派”混战。叫喊声、咒骂声、棍棒落在身躯上的闷声此起彼伏。可怜的路灯被拧歪了脑袋,滋滋漏着火花,橱窗的玻璃碴碎了一地,像是铺了一地凌乱的沾血碎钻。
呜呜的警笛扯着嗓子咆哮着赶来,几声警告的枪.响过后,树林的鸟雀惊飞,喧闹像是凉透的开水,终于逐渐平复下来。
就是在这种混乱的场景下,秦晟与满载战利品的警车擦肩而过,他几乎是一个甩尾停到了人行道旁边。
旁边就是敞开大门的急救车,医护正像是忙碌的工蚁,扛着担架来来回回奔波。
他一把推开了车门,飞速扫视了一遍面前闹剧般的“战场”,喉头不住上下滚动着,硝烟及尘土没入鼻腔,几乎要剥夺他全部呼吸。
终于,秦晟的眼神一凝,等到皱眉确认后,终于虚脱般地舒了口气。
在战场最隐蔽的边缘,一个高挑的身影正倚墙站着,那人几乎没入黑暗之中,与阴影融为一体,像是墙里封印的恶魔剪影。
秦晟环顾四周,他绕过了翻倒的垃圾桶,皮鞋踩着脏污的垃圾袋,发出簌簌声响。
那人似乎对他的到来并不意外,他见着秦晟杀气腾腾地过来,还有心情笑了一声:“哥,这下他们会管了吧。”
秦晟几乎要疯了,他快步上前,一把揪住了面前人的衣领,压低声音怒斥道:“你疯了!”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这样下去,谁都保不了你!”一阵后怕涌上心头,秦晟飞也似的扫视了周遭,他手心满是密密麻麻的冷汗。
整片区域依旧闹哄哄的,这场源于青少年躁动荷尔蒙的碰撞械斗,或多或少动了不该动的玩意,见了血,没那么轻易收场。
他不知道秦轲在里面扮演了什么角色,该死,他这好弟弟是怎么在24小时陪护沈南昭里,还能抽出时间去下黑手!
总之,秦轲能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这个地方,要说他是无辜的,鬼都不信!
秦轲却笑了,他挣开兄长桎梏的手,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襟:“哥,你觉得我做了什么呢……教唆还是拱火,有证据吗?”秦晟沉默着注视他,只见青年散漫地靠着墙壁,低头掩着火给自己点了烟,他的眼神在朦胧雾气后显得那么缥缈。
“抢地盘、抢地位、抢姑娘,没经过驯化的畜生,心思都写在脸上。小炮仗聚在一起,就成了炸药堆,往里扔一根火柴,结局只有一个——嘭!”
银白色的打火机在秦轲手里绕了个圈,火焰顺服地划出赤红的光带,他满脸带笑,一把握住了打火机,“叮”地掸回了机盖。
真诚是虚伪最好的掩饰。
只见秦轲非常无辜又诚恳地耸耸肩:“可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什么都没做,只是恰好路过的良好游客而已。要说最大的过错,可能是倒霉?”
秦晟又惊又怒:“你别跟我扯有的没的!”
他话音落下,只见一个担架车碌碌推过,车上穿着骷髅罩衫的寸头男正“哎哟哎哟”地叫唤着。
秦晟霎时压低了声音,哪怕那人枯草般的白毛被染成斑驳的红色,他还是凭借记忆,一眼就认出了标志性的鸡冠头——那正是前不久被释放的肇事者之一。
当时这人在家长的陪同下走出了警局,秦晟刚好带着律师在路边等候。不成想,施暴的寸头男见到了受害方,甚至恶劣地咧开了嘴角,他用两根中指提着眼尾,往上一拉,将眼尾拉得狭长,然后吐出舌头做鬼脸……这是一个非常挑衅的表情。
秦晟的怒火腾跃,他紧抿着唇,迈步就要去交涉,却被身边的弟弟一把攥住。
只见秦轲的神态温和,他往那边瞥了一眼,笑道:“哥,不是还没成年吗,不懂事。”
秦晟诧异地注视着面前的人,怪异的感觉更甚。
这绝不是能从秦轲嘴里听到的话。他皱眉犹豫时,那群人早就坐上车了。
轰隆隆——发动机颤动的声音传来,秦晟应声望去,他错过了自家弟弟眼中的黑沉笑意。
众人目送着车辆扬长而去,大腹便便的警长遥遥站在路边,手一直抚着腰间,他眯着眼注视着这边的情况——在确保两方没有起冲突后,他推门又回去了。
秦轲漫不经心地收回了手,在兄长怀疑的目光中,他无辜地回望,表现得格外良善,像是纯白的羊羔。
可他却知道,自己远没有表面上那么明朗。
他的心情糟透了。
如今,挑衅的寸头男正侧躺着蜷缩在单人担架上,鲜血透过指缝一滴滴地往下落,他紧闭着眼,牙关发颤,不住呻吟着。刻意拉长的眼尾落着狰狞的伤口,隐约能见到翻起的血肉,他疼得哆嗦,抖得整个铁制担架床咯吱咯吱作响。
他像是一具在战火里抢救下来的机械造物,濒临报废,每一次移动都会甩落几处零件。
当时有多无谓、多嚣张,现在就有多狼狈。
秦晟下意识挑开了脸,模糊的回忆在鲜血浸染中变得格外清晰,他怒视秦轲,却不料“幕后黑手”毫无反应。
秦轲也目送着担架上下摇摆着钻进了车厢,就像是他先前目送那辆车离开那样冷淡。
在担架收起最后两条腿,彻底被推入时,他突然掸下一点烟灰,略带遗憾道:“看起来他还有懂事的机会。”
“你还想做什么!”秦晟咬牙道,他心乱如麻,却死死压住声音斥责道,“医院的事我会处理,你今晚就给我滚回去!”
秦轲咧嘴笑了:“哥,这事怎么可能轻易结束?他们既然还有懂事的机会,当然要好好祈祷上帝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