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玫瑰,欲壑难填
在秦轲汇入缓行的车流时,他主动拨通了秦延闻的电话,免提的声音回荡在整个车里,带着空调口簌簌而来的冷气,一种又冷又闷的气霎时弥漫开来。
龟速挪动的车辆又停成了一排铁皮王八壳,秦轲熟练地换了档。
“喂。”他父亲的声音通过电波传来,又被音响放大后,似乎有些失真。
真奇怪,不像他的父亲,连带他也不像自己。
秦轲的手指轻轻搭在方向盘上,他心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节奏:“爸,忙着吗?”
那边停顿片刻:“有话就说。”语气依旧生硬,带着公事公办的冷漠。
“爸,有个消息,刚打听到的,觉得你应该想知道。”秦轲语气愉悦地开口道,他心中的节奏愈发急促了,连带着叩击的手指都更快了,像是密密麻麻的雨点敲在鼓上,发出急切的钝钝闷声。
“你知道吗,当年石家换了药,他们把by药换成了维生素,这才有的我。”秦轲的笑容愈发扩大,“什么体弱必须要留下,都是人家串通好故意说给你听的。”
笃——心中的音调骤然转向高亢,他的指尖猝然一顿,恰如一道惊雷炸开,瓢泼大雨铺天盖地砸了下来,汪洋倒悬,要将所有人彻底溺死在滔天海潮中。
“你瞧见没,你引狼入室了。”他放肆笑道,可后视镜倒映的那双眼睛,早已蓄满了泪,“你完啦。”
“秦轲,过去的事情,没有必要再去追究……”秦延闻沉默片刻,他似乎叹了口气,语气疲惫道,隔着通讯,似乎都能看见他无奈地按着眉心,“你的存在,你是我的儿子——这就是不可辩驳的事实。”
“那你当年为什么不除掉我呢?”秦轲道,“你明明答应过了的,为什么不杀了我。”
“你在说什么胡话!”那头似乎有些愠怒了,斥责道。
“如果你是因为这件事,所以对石家、对我有怨恨,我能接受……但是秦轲,石家人毕竟也是你的亲人,凡事不要做那么过分。”秦延闻劝道,他依旧试图同自己叛逆的孩子讲道理。
“你的意思是让我放过他们,等他们吃饱喝足,再笑呵呵地送走?”秦轲讽笑道,“哦,对了,还要说句欢迎下次再来。”
“秦轲,你不懂……”
还不等秦延闻感叹完,他打断道:“我不懂什么?不懂如果我对石林下手了,石家更会要挟你们?不懂你们看在那个女人的面子上,势必会退让?不懂一旦让他们分到了集团的控制权,就会被他们架空,最后改朝换代……”
话音落下,电话那头迟迟没有声音。
“你都知道。”最后,秦延闻还是打破了沉寂,“你知道为什么还这么做。”
“可是,爸,你有没有想过……石林进去了,石家人能顶什么用?”秦轲露出了一个恶劣的笑,他的眼底黑沉沉的,照不进一点光。
“你们尽管给她们,什么权利、金钱、地位……只有这样,等石林出来了,他就还想和我斗。”秦轲舔了舔自己的小尖牙,“我可真怕他们跑了,三年、五年、七年……我会慢慢地磨碎他的骨头,我会让他一辈子都待在他该在的地方。”
“秦轲!”那头又急又气,想要说些什么,可下一刻,通讯却被残忍地挂断。
“嘟嘟嘟……”
秦轲径直按下挂断键,他果断开了勿扰模式,任凭屏幕亮着通话请求,此时前车尾灯一闪,车辆开始衔着尾巴慢吞吞地动了起来。
时间刚刚好,他又在心里百无聊赖地哼起了节拍。
他来原谅石家,谁来原谅他呢?
生来即为原罪,身体里流淌着卑劣的血脉。
谁能原谅他呢。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顶楼办公室的灯光彻底熄灭半小时后,沈南昭才缓缓起身,往家的方向走。
等到沈南昭回到家时,心情颇好的小狗正摇晃着毛茸茸的尾巴,屁颠颠地摆着蜡烛。
秦轲就像是在家里养了只金贵又馋嘴的宝贝兔子,每天都要特意绕道甜品店准备小蛋糕,有时候又要特意去苍蝇小馆子带碗小馄饨,实属贴心好饲主。
“南南,回来了!快快快!”他坐在沙发上,满脸笑意,招手道。
沈南昭走前,他将目光从蛋糕挪到面前人身上,脸上反常地没有笑意。
“怎么了?”秦轲举着打火机愣愣地擡头看他,目光懵懂。
“我听说,今天他们都去找你了。”
秦轲慢慢放下打火机,他定定注视沈南昭片刻,倏忽又笑了:“是啊,我爸、石林……他们都来找我了,让我放过他们。”
“挺有意思的——他没有问我伤口好了没,没有问我的公司有没有脱离困境,他只是告诉我,别闹了,他们知道错了。”秦轲噗嗤一笑,他自嘲道,“还说什么要出资替石林还债,好像我真就差他那点施舍了。”
“所以,你想怎么做呢?”沈南昭低头看他。
“碾死他们呗。”秦轲明明在笑着,但眼中冰冷,他像是血腥的恶狼,在荒原中狩猎厮杀,隐藏在黑暗中,期待给猎物一击必杀。
“那你的妈妈呢?”
那个被他称为母亲的女人。
似乎没想到那人会这么问,秦轲挪开了目光,他喉结上下滚动,沉默片刻,轻声道:“我不需要她。”
他像是在叮嘱自己般,又重复了一遍:“我不需要她。”
沈南昭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他道:“我曾经也是这样告诉自己的……我不需要她,也能过得很好。”
“但我没法否认,我很想她。”他就站在秦轲的前方,近乎坦诚地宣布着。“很想很想,越恨越想——想她为什么要扔下我,想她会不会后悔。”
闻言,秦轲一愣,他茫然擡头望去,却见着那人在一滴滴地掉着眼泪,像是滚烫的岩浆溅到了身上,径直烫入了他的心脏。
只见沈南昭慢慢蹲下身,与他平视,继续道:“秦总说,他也很想他的妈妈,你也会想她的,不是吗?”
再恨也会想念,会煎熬。
“秦轲,你明知道石林入狱,会让他们会变本加厉、狗急跳墙。你在故意激怒他们,用你的方式惩罚他们,折磨自己……”沈南昭擡手抚上了他的脸颊。
“但是你哥哥说,他原谅你了。”
闻言,秦轲浑身一僵,他愕然擡眸,眼神晦暗不明。
沈南昭则是坦坦荡荡地回望过来,目光温和,像是皎洁的月色织成薄纱,轻轻袅袅地披在了他的身上。
沉默许久,秦轲才垂眸,小声问道:“他说的?”
沈南昭去亲吻他的眼尾、脸颊,他的眼泪像是春日的雨,带着湿润的咸涩。
“是,秦总告诉我,他说小轲很听话了,我不怪他了。”
“他不怪你了。”沈南昭一遍遍重复着。
自始至终,他用的都是“不怪你了”,而不是“不怪你”。因为他知道,困住秦轲的,是来自他兄长“被动”的退让……他明明知道秦晟恨过他,却被迫一步步后退,被胞弟的“弱小”捂住了嘴。
他没办法说恨,也没有权利说恨。
但很多时候,不怨恨本就是最大的怨恨。
秦轲需要的,是秦晟的宽宥——不是“不怪”,而是“不怪了”。
秦轲的五脏六腑燃烧起来,他的灵魂沸腾,最后升华至云端,又随着一颗水珠坠落世间,周而复始,最终融入到了那颗泪里。
他被禁锢在了永恒的爱意里。
秦轲拥紧了温热的身躯,他茫然地看着虚空,感受着肩头源源不断的滚烫湿意,沉默许久,才轻声道。
“南昭,我好像有一点累了。”他明明面无表情,可沈南昭却感觉他有一瞬间的迷茫。
“只有一点点。”
仿佛只有一瞬间,又好像从来都没有改变。
沈南昭没有说话,却擡手搓了搓小狗毛茸茸的脑袋,他满眼湿润:“没关系,我们都在呢。只要往前看就够了,不要互相折磨。”
秦轲却扑哧笑了出来,他摇摇头:“你不明白,我知道他们有多贪婪,我永远都没有办法甩开他们。南南,只有这样,只要让石林消失,我才能保护你们,保护所有人。”
沈南昭揉了揉他的脸,他还挂着泪,却笑了起来,轻声哄道:“交给我处理吧,我会让他们得到惩罚——但是,我要你不再见他们,不再恨他们。”
“你只要看着我就好。”
他用唇描摹着他的脸颊轮廓,细微的气流打在耳垂处:“如果你答应我,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你不知道的秘密。”
小狗侧头看他,见那人神情温柔又坚定,他的喉结上下滚动,随即道,“好。”他又将脑袋往那人肩上蹭了蹭,环住他劲瘦的腰身,又撒娇般晃了晃。
“南南,对我好点吧。”秦轲的眼眶有些发烫。
明天要比今天好,一天要比一天好。对于贪心的人而言,这是永远的、至死都不能满足的——欲壑难填。
石林其实并不想搭理沈南昭的,可耐不住那人在简讯里告诉他,他有办法帮他逃脱牢狱之灾。
于是,神情憔悴的他一把捞起外套,在目光触及到上面碍眼的褶皱时,他烦躁地扯了扯,却还是囫囵穿上赴约了。
“我还真是好奇,秦延闻和秦晟都拉不住的人,你又能做什么?”石林讥讽道,“吹吹枕旁风?”
他穿着没有熨烫的西装,话里的轻蔑显而易见,眼神的鄙夷更是要溢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