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之而来的,爹娘的脊背也有些弯了,不知从何时开始,都拄上拐杖了。
母亲的眼神不好了,也开始双手无力,开始不爱画画,画不出竹子了。
父亲照旧下地干活儿,照旧捧着那一小点银子过日子。
日子还是那样过着,没有何竹所想的起起伏伏、悲悲喜喜,还是那样平凡的过着。
直到有一年,县令被贬官,换了个世家公子过来管边关一带,成了新县令。
毕竟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哥,把百姓当牲口都是常有的事,自然也不会好好管理农田。
贪污更是常有的事,此人在大梁原有的税收基础上还要求农民百姓多上交给他自己二分之一的税前收益。此举虽引得众人不满,但是又没有胆量揭竿而起,便只好忍气吞声,不说话了。
后来,不知从谁那里得知,此人是当朝睿王之嫡长子,日后世袭,现在便是世子了。
那天,何父被世子的手下人打了,鼻青脸肿的回来,什么话都不愿意说。
何母看着心疼,但也不敢去找世子理论。
睿王何许人也?燕康帝的手足兄弟,其子更是骄横跋扈,在京城时就闯下过不少祸端,但是当时的朝廷由宁太妃把控,朝臣们的心也都偏向睿王,多次闹出人命也不了了之了。
这样的父子,连皇帝白羽尘都无可奈何,平头老百姓又能怎么样呢?
何竹看着父亲的样子,心疼极了,二话没说就跑去衙门,要去找世子理论。
何竹确实进去了,也见到了世子。
府兵让他跪下向世子行礼,何竹愣是不跪。府兵一脚踹在他的膝窝,他也只是单膝跪地,又立刻起来了。
世子觉得他有意思,便免了跪,嘴角带着肆虐的笑,问他道:“你是何人?求见本官有何要事?”
何竹眼角红红的,道:“我叫何竹,你的手下将我的父亲打伤,你做何解释?”
世子笑着,道:“你父亲是谁?我可不认识。一介草民罢了,天生贱命,难不成还要本官给你们赔偿?”
贱命么?贱民么?
何竹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大声喊道:“那你别吃贱民种出的粮食!!!”
世子大笑着,没有说话。
突然,何竹后背被人踢了一脚,他趴在地上,还没反应过来,几个衙役抽出小臂粗的木棍朝他身上抡去。
他疼得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我还是天之骄子吗?那为什么我连公道都讨不来?
我还是惊才绝艳吗?那为什么我被打都无法还手?
为什么?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他回家后,何父看着他重伤的样子,叹了口气,道:“竹儿啊,你怎么可能讨到公道呢?”
何竹哭了,他倒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他第一次意识到,他真的做不到天之骄子般的举世无双了。
何竹就是普通人,就是千家万户都有的普通人。
那年冬天太冷了,何父的伤口感染,死了。
下葬时,何竹和何母连棺材都买不起,还是半个村子的人一起凑出来一卷草席,才将何父草草葬了。
那天的天很阴,何父下葬后,阵阵凉风吹过来,让本就寒凉的初春又添了一丝冰冷。
何母跪在坟前,呜呜咽咽地哭着。
哑巴也能发出声音啊。
何竹第一次知道。
但是他并不觉得新奇,只是轻轻搂住母亲,道:“娘,回家吧,爹再也不会吃苦了,您放心。”
他那个哑巴娘只是朝他点点头,抹去了泪痕,不哭了。
何父死了,何家的田地还要有人种。
于是,何竹不念书了,他开始撸起袖子下地干活。
原先他都只是帮父亲干活,然而今天他走进田地时,却见不到那个瘦小的父亲了。
他是哭着把种子播撒下的,播一粒,流一滴眼泪,眼泪都能浇灌农田了。
小小的种子,今天开始隐去了惊才绝艳的理想,埋下了步步高升的渴望。
小小的种子。
何竹这才意识到,他可能也是个小小的种子,被播进土里,就不见了踪迹,就没人在意小种子所经受的那些苦难。
所以他要做官,他在等一个平步青云的机会,实现他幼时的梦想,让家家户户都吃上白面馒头。
后来,魏九安来了。
他真的实现了自己的抱负,带着禁军打了胜仗。
但是,没有人会记得小种子的微薄成就,没有人会在意片刻的宁静。
于是,他如天助军师般来,又如清风润雨般走了。不留痕迹。
只不过,这场大梦的代价,是他的一双眼睛。
一双能看见百姓疾苦的眼睛。
从此没有了。
回到现在。
何竹看着自己的母亲,笑了笑,道:“娘,儿子带着他们打了胜仗,儿子棒不棒?”
他能感受到,母亲似乎点了点头,但是他又无法确定。
他又道:“但是,娘,儿子贪图一时小利,又打了败仗,儿子便回来了。”
他长出一口气,道:“娘啊,以后会有清官过来治理边关的,到时候人人都能吃上白面馒头了,但是那个清官再也不是儿子了。”
他不会平步青云了,不会流芳千古了,也不能看见世间万物了。
都没有了。
活着的时候,是无名之辈,死后,就是一捧黄土了。
何竹释然地笑笑,抱住了母亲,道:“娘,儿子累了,不想身似浮萍缥缈。儿子回家了。”
“儿子没有眼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