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帷面揭落,蛮蛮几乎仍未敢相信,这段时日以来,一直沉默地陪伴在她身边,予她解闷,予她安慰,让她心甚暖之的贴心侍卫,会是讨厌的、目中无人的大宣战神陆象行。
可这似乎就能解释,为何今日在练箭场上,他试手动用尾云的国宝雕弓长月,一箭洞穿了百步之外的箭靶,又在刺客的箭镞飞向王兄时,眼明手快地搭救了哥哥。
黄昏逐渐敛了窗棂上最后的余晕,落下一段泛着轻薄靛蓝的夜色。
暖阁内岑寂无声,连灯都来不及点燃。
最初的震惊过后,只剩下硝烟散尽的迷茫、困顿,和一丝不解。
怎么会是你……
我原本以为,江畔一别,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你了,陆象行。
屏住的呼吸一瞬释放,蛮蛮深深地呼吸,望着沉浸在醉意之中的男人,想要动手去捏他一把,扼住他的脖子,狠狠地出上一口恶气。
可她的手才伸过去,停在他的颈上,一道含着无穷无尽痛楚的沉嗓,就那么钻进了她的耳朵:“蛮蛮……”
蛮蛮的耳梢蓦然轻颤,沿着手臂,那股战栗之感传递下去,连带着停在半空中的食指都克制不住颤栗。
“蛮蛮……”
那声音微弱、疲惫,充斥着难以言述的艰酸,一瞬教蛮蛮的手再也掐不下去。
她凑近了脸,在高处,俯瞰下来。
枕于软褥上的男子,凤眸闭合,长眉入鬓,冷峻的洵美且异的脸上,眉心锁得极紧,仿佛梦里也是挣扎的。
蛮蛮不知该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是大仇得报的快意,还是,了却前尘的释然?
“陆象行,”她口中轻轻呢喃着,出着神,声音柔弱,“你也有今天。”
说到这里,蛮蛮低下眼睑,满目得逞之色地睨着陆象行,朱唇微微上翘。
“梦里也是我么?陆象行,你喜欢上我了吗?不然,你为什么追来凤凰山,为什么来到月亮城,为什么做了我的侍卫?你是不是——”
唇朝着陆象行的耳朵一点一点地俯下去,落在他的耳畔,尽管脸色凶恶得像是要将他的耳垂如饕餮般咬下一块肉来,可她的语声却如飞絮般轻盈。
“爱上我了?”
哼。
有些人,在当初她心如火焰,扑向他时,他对她没有回应,只有一盆盆的冷水往下叩,现如今,她死了心,不再想要他的喜欢了,他却割舍不下地追来尾云。
堂堂大宣第一将军,横扫北漠的骁骑战将,竟会委身于区区陋室,做了她见不得光的侍卫。
他睡着,呼吸之间喷薄而出的都是酒味,浓烈的酒意,四散在周遭,呼吸一口,呛鼻的刺激气味,让人简直难以忍受。
蛮蛮停在半空之中的玉指落了下去,但没有掐在陆象行的喉咙。
食指的指腹停在陆象行的鼻梁上,不用力,微微戳下去。
真实的肤质,温热,鲜活。
在戳下去之际,鼻翼微微翕动。
原来真的不是幻觉。
在长安,他漠视她,躲避她,江边一别以后,蛮蛮想把这个人忘了,可是她发现做不到。
如今,她马上就要成为尤墨的妻子了,无论他怀有什么目的接近她,蛮蛮都不能继续留着他。
她想了想,把那些凌乱的、可笑的思绪汲回,随手将扯落的帷面重新搭在他的脸上,不再理会这人,她沿着床榻,便要滑下。
臀在榻上蹭了蹭,两足正勾到外沿,伸下去点地,忽觉一只手握住了她的腕,蛮蛮吃了一惊,心跳陡然剧烈,以为是陆象行恢复清醒了,吓得不敢回头。
陆象行睁开了惺忪的眼。
练箭场上,秋尼说,他已经应许了郑尤墨对蛮蛮的求婚,让陆象行意外,他本以为,秋尼打着要抢蛮蛮孩儿的主意,不会纵虎归山,让蛮蛮外嫁国师府,一旦那样,他要抢这个外甥,就难上加难,因此这桩婚事,在秋尼这里还存在阻力,他们没那么容易完婚。
没想到秋尼从来都不做寻常人的决定,剑走偏锋,把陆象行打了个措手不及。
秋尼更是得意洋洋地说,要在十日之后,就把蛮蛮嫁给郑尤墨。
陆象行丢魂落魄地回到暖阁,心口如受凌迟,万刃攒心。
蛮蛮……
他终究是迟了。
一步踏错,已是一生之痛。
辛与癸他们抱了一坛坛的冷酒,在这逐渐炎热的天气里,聚在一堆痛饮,他的身影出现在庭院中时,几个侍卫都细心地聚上来,邀他同饮。
他瞥眸,看了眼满地的酒坛,一生从不酗酒的陆大将军,竟破天荒席地而坐,抱起一只足有水缸大的酒坛,咕咚咕咚往嘴里灌。
力能扛鼎的大将军,抱一只酒坛实在是绰绰有余,可落在辛、癸等人眼中,却面面相觑,难明如今的庚怎么力气突增,在练箭场上拉开了国之重器长月不说,眼下又……
话说,庚护驾有功,国主难道没有嘉赏?庚竟独行而回,若非自己兄弟等人在庭院中喝酒痛饮,仿佛谁也没有留意到他的存在。
不惯饮酒的人,是不可能有什么好酒量的,陆象行只灌了一小坛,便已觉得,自己似是醉了。
辛辣的烈酒直冲喉咙,呛口刺鼻,眼眶被烧灼的感觉呛得漫出了绯红,可那股割喉之痛,如何能抵得上心里半分?
他便仿佛全然无感,直至酒入愁肠,终于再难抵醉意。
只听见“哐当”一声,酒坛从他怀中失手摔落下来,砸成了满地碎片,残余的酒水汩汩地从坛中涌出,大将军巍峨挺拔的身影,也随之轰然崩塌坠地。
若非辛与癸早看出他的不对劲,在他往下倒时往上抢了两步,他非得脑袋磕在石阶上,砸个头破血流不可。
两人叹气一声,心里其实多半都知道怎么一回事了。
少男知慕少艾,何况公主青春美貌,他日日寸步未离,与公主相看欢喜,怎能不生出痴意来?
待将他送回房间,拉扯上床榻之后,他们才相继离去。
此刻,陆象行的酒意根本未醒,看什么都是一片重影,拉着的人,也像是一道美好的幻觉。
幻觉停留在他的帷帐间,背影单薄的似一页梨花白的宣纸,乌黑的发,沿着薄薄的宣纸蜿蜒往下洒墨。
陆象行呆呆地望着那道幻觉,被烈酒烧伤的咽喉,紧得近乎张不开,他用了些气力,才找回了些许自己的声音:“蛮蛮?是你么。”
也只有是在虚幻里,她才会来看他了。
念到这里,心头梗了苦涩,他自嘲地勾了唇角。
终究,握住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松落了。
“蛮蛮,我终于知道,当日你离开长安的心境。”
松开的手,搭在胸口最痛的位置,轻轻一指。
“疼。”
疼得上天入地也无药可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