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象行的双目流露出些微愕然。
他的思绪一瞬转回千山,回到那年被阿兰救起的夏日,蝉声如沸里,她浅笑盈盈地对他说:“那我替你起一个,叫阿木苏好不好?”
少女银铃般的笑声宛然如昨。
从那以后,陆象行便默认了阿木苏这个尾云名字。
他以为他的名字同她的阿兰一样,都是尾云国再普通不过的名字,虽然普通了一些,但寓意是美好的。
原来,在他心里已经无限美化、升华,到今天,已经变成了真善美的象征的尾云少女阿兰,也会像小公主一样促狭、捉弄人。
陆象行咽部一阵紧张,哭笑不得。
在众人的围观之下,他拂过眉眼:“只是一个化名罢了。我们继续议事。”
他们见他似乎是不在意,便舒了口气,这“阿木苏”的名头已经打出去了,要是改名,就得“临阵换将”,是兵家大忌,也会对军心有所动摇。
壬将舆图展开,癸熟悉地形,开始对陆象行分析战局。
“叶擦风从来不服输,所以末将推测他一定是会从遥和突破,将军,我们应当固守遥和,只要守住遥和,击退苍梧,我们就胜了。”
壬的想法,也是大多数人的想法。
陆象行不以为然:“尾云面临的是亡国之战,苍梧要进攻的是月亮城。尾云即使侥幸赢下遥和,也无法阻止叶擦风兵分三路,从秀丽、烟云二城进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苍梧的兵力五倍之于尾云,叶擦风胜券在握,绝无可能仅仅只是贪图遥和这一座城池。”
陆将军是身经百战的战神,由他统领的军队,还从未尝过败绩。
尾云自上而下都信服他的安排。
陆象行令乙丙丁癸、戊己辛壬兵分二路,分别驻扎秀丽与烟云城。
“那将军呢?”
帅帐之中,众人异口同声。
“三日后,我从遥和出发,后方袭击苍梧王都——太岁!”
陆象行掣出腰间银雪剑,寒芒一闪,那锋利无匹、吹毛断发的剑刃直至舆图中央,描有五角朱砂的苍梧都城。
帅帐中所有人听得此言,无不振奋精神,抖擞起来。
孤身纵马,奇袭王都,这是何等气魄!
若是旁人说来,只怕要被嘲讽一句后生狂妄,竟敢夸下如此海口。
可偏偏说这话的人是陆象行,陆象行只要说,他们就信!
陆象行整顿旗鼓,于星夜疾驰回到王宫。
敌我悬殊,是陆象行一生未遇的难题。
此战就连他也并无超过五成的胜算,在闪击太岁之前,他给自己预留了三日的时间,去看一眼蛮蛮。
仓促离别,没有惊动她,不知她又得知自己不告而别,心头可曾有怨。
月亮宫中此时却是一片喧哗。
因为公主突然临盆了。
陆象行踏足宫闱,便听说了这一消息,霎时犹如一盆凉水从头兜到脚跟地倾注而下。
蛮蛮的产期应当是在下月,怎会提前了如此之久?
分娩本就是极其痛苦的过程,早产对于孕妇而言更是九死一生,陆象行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怪手给攫住了。
“蛮蛮!”
他将马匹扔给宫门的守军,狂奔向含玉宫。
慌乱不安的心,刺痛得密密麻麻。
蛮蛮正在生死关头,也许是近日过于劳累所致,这个等不及的孩儿竟然要提前出世了。
从下午吃了一点糖水后身子便开始不舒服,刚开始只是觉得肚子坠坠的,后来,她便开始宫缩了,剧烈的疼痛下,蛮蛮失手打碎了一件琥珀琉璃盏。
琉璃盏碎裂的响声惊动了含玉宫的宫人,小苹一马当先冲进来,目睹的便是公主因为疼痛而匍匐在地,身体痉挛的情景,小苹年纪小,从来没见过妇人生产,看到公主流了许多羊水出来,吓得面如土色,急忙跑去找稳婆。
宫里上上下下都陷入了一团乱麻当中,人人都像热锅上的蚂蚁,这时候偏偏无处着力的感觉,让人心底格外不安。
蛮蛮脑袋涨涨的,存有一半的意识,被擡到了产床上。
稳婆来了,很快命人将产房布置得密不透风。
一盆一盆的热水往里打,一盆一盆的血水往外出。
“公主早产了!”
那声音一遍遍地往外传扬,王宫上下乱作一锅粥了。
蛮蛮好像自有意识起,从未在皮肉之苦上受过如此之重的酷刑,就像一把剪刀在肚里反复翻绞、戳刺,疼得她身上汗如豆出。
“啊——”
一阵剧烈的收缩疼痛过后,蛮蛮脱力地靠在枕上,心想着,我死了,让我死了吧……好想解脱。
两侧的产婆摁住她的两膝,还在不遗余力地为她鼓劲儿。
“使把力!公主,就快要出来了!公主,看到头了!”
蛮蛮根本不知道如何用力,她全身已经浸泡在汗水里,也失了力气。
意识蒙昧间,她恍惚地念念有词:“陆象行,你人呢?好痛!”
“公主,加把力,孩子头出来了!”
又是一阵鼓劲和催促,蛮蛮只觉得身子好像被人一刀劈作了两段。
在最后一阵激烈的痛意折磨下,蛮蛮支起了汗津津红彤彤的颈子,昂首奋力。
“哇——”
仿佛只过了一瞬间,又仿佛过了一声那么久,一道响亮的啼哭声,在万众期待中亮了相。
陆象行的脚步刹在产房斑驳的门窗之外。
那一声震耳欲聋的婴孩哭泣声,让他的心温暖地颤了一下。
“蛮蛮。”
他低低念着那个名字,再也克制不住,冲上前见她。
尾云人并没有男人不能进产房的规矩,陆象行进来以后,她们只是让人重新尽快地合上门,避免产妇受风。
蛮蛮已经脱力昏迷了过去。
她静静地躺在产床上,巴掌大的小脸,潮红一片,布满了晶莹欲滴的汗珠。
陆象行甚至一眼都没来得及看自己刚出世的孩儿,克制不住内心的发抖,他掀开了罗帷,坐到蛮蛮旁侧。
她面如白纸,水眸轻阖,像是睡着了般安详,呼吸轻盈得似一场落雪。
身后的产婆抱着已经洗干净,用襁褓裹好的小婴儿,喜气洋洋地朝着陆象行走来:“恭喜将军,是个千娇百媚的小千金呢!”
刚刚出生的小婴儿,哪里能看得出什么千娇百媚?稳婆这样的人物,是惯会讨喜话的。
产婆将婴儿放到母亲身旁,婴儿像是哭累了,这会陷入了睡梦。
肉嘟嘟的柔软小手抵在嘴巴旁边,像是格外有安全感。
“虽然月份是早了一些,但好在足重,将军和公主都不必过于担忧,慢慢调养着,一段时间后总会好的。”
陆象行轻轻“嗯”了一声,终于舍得从小公主身上分一些眼神来,给他刚刚出世的小丫头。
小家伙的脸蛋比蛮蛮还要红,浑身的皮肉像是晶莹的,能看到皮囊下细若蛛丝的血管。
她安睡着,又乖,又可爱。
陆象行忍住想碰一碰女儿的愿望,一只手握住了蛮蛮纤细的柔荑,将她雪白的手背送到唇边,薄唇浅浅地吮了一下。
“公主如何了?何时会醒?”
他虽看的是蛮蛮,一瞬也不舍得移眼,问的却是身后负责为蛮蛮接生的稳婆。
稳婆也拿不准,她只管帮人把孩子生下来,至于剩下的事,要看专门伺候月子的人怎么说。
她只得汗颜答道:“公主体弱,身子骨纤细,孩儿又未能完全足月,因此,这一胎生得很不容易,公主现下是用力过度导致昏厥,至于何时醒来,只怕是要过几个时辰的……”
陆象行与蛮蛮十指紧扣,心里充盈了幸福。
原来圆满之外,更有圆满。
蛮蛮。
从今以后,他们也为人父母,是小丫头的阿耶和阿娘了。
不容易,我们蛮蛮怀了大半本,终于卸货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