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懂
灯影下,连人的轮廓都变得迷离。慕风是一贯的少年模样,现下变得更加安静,好似害怕着什么。他于慕家一直生活在冲突和争吵中,像一株墙间小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生气的主人拔除。恐慌和难过让他静地几无呼吸,一双眸子紧紧地盯着楚宁宁。
他想,自己应该是搞砸了。
慕风觉得自己生命中好像一直在搞砸一些事,这让他不知所措,像脑子中有无数杂乱的自己在争吵。
一边让他觉得这些事情全都是因为他的蠢笨,怪不得旁人。一边好似又有人在说,这怎么会是你的错?他们才愚笨无知,一边使唤的你团团转,可一边却又看不起你。
慕风的记忆混杂着,他不由自主地想要朝楚宁宁伸手,像往常那样去揪她的衣摆,可被子太重把他牢牢地裹在里面,让他无从挣脱,明明连动都没动额头却有细细密密的汗冒出。
“懂,懂的。”他回答道。
记忆里,多年前在课堂上,先生也曾问过他题,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题他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先生失望的面容,窗台边的竹林剪影与木窗上静默,当年他也是这样回答的,于是垂下深深的头,与窗花作揖。
楚宁宁问道:“那你说说结婚是怎么一会儿?”
外面忽起狂风,吹的窗子发出杂音,她下意识回头去看床边烛台,明明密封严实的屋子,烛火却因炸裂了一丝油脂而晃动,好似它身临其境。
大肚无名在慕风心府蠢蠢欲动。
吃了她吧,吃了她,你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你瞧她的神情,多么令人憎恶。
她要你说什么呢?要你承认什么呢?
慕风伸手摁住了自己的胸口,唇色变得有些发白。他一边努力地去压制身体里那奇怪的东西,一边又很焦急地想要去同楚宁宁解释。
懂的,他懂的。
怎么样都好,不要对他露出这样严厉又陌生的神情。
楚宁宁把视线从烛台上的明火上收回。这烛台放在这里很不安全,但多年前她徒手搓电的技能还没来的及点亮就被收回了天赋,不过不使用灵力,用原来世界的科技不知道可不可以研究出来,在修仙界搞赛博朋克好像也挺好玩的。
她又想打哈欠了,偷偷掐了掐自己大腿才又聚焦了眼神在慕风脸上,忽然就怔了怔。
怎么他看起来脸色有些发白?这个问题有那么吓人吗?还是说这家伙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心理创伤?
又过去了大概一分钟时间,楚宁宁心想,今晚这么晚了,她也没想好该怎么跟一个太迟钝的憨儿掰扯,不如先睡觉,说不定明天起来慕风就忘了小人书的事了。那本来也不是他们两个小孩该想的啊。
对于她来说,心理年龄完全决定生理年龄,她是一贯觉得自己还没长大的,而比她小了一岁的慕风明显还是个少年嘛,还是个不太懂的世故的少年。
楚宁宁张了张嘴准备糊弄过去了:“既然你现在想不出就…………”
话刚说完,慕风就越过她弯腰呕吐起来。
楚宁宁看到身边发出难受声音的慕风一时没反应过来,手脚也不知道该往哪放,她的瞌睡又被吓醒一半。
怎么突然吐了?
系统鬼兮兮地询问:【我确实还什么都看不见,不过听声音你们这战况过于激烈了点吧。】
对此楚宁宁满头黑线。
“谁家战况的声音是这种声音啊!快打开你的摄像头吧!”
系统打开后叫了一声:【他这是怎么了?】
“吐了!”
楚宁宁的手放在慕风背上轻轻拍打。可能是晚上吃了太多糕点了胃里难受,怪不得手脚冰凉,刚刚脸色还那么白。得,还想着给这小可怜改善生活呢,来她家的第一天晚上人就病了。
慕风抓着她的手还抑制不住的打哆嗦。楚宁宁的手本来也是温凉的,可在被子里捂热了,现下暖腾腾的。
楚宁宁暗骂这是个什么事,但面对刚刚接回来的自家小新郎总不可能因为这突发状况生气吧。她一向是个心肠软的人,如今只能默默收拾了残局。
暖热的手碰上慕风的额头,慕风吐过以后脑子就空了很多,虽然大肚无名还在闹腾,但楚宁宁温声细语的询问使他的精神状态安定了一些。
她一边揉着他的肚子,一边问:“还是很难受吗?”
慕风抿了抿唇不知该如何回答。
难受是自然的,因他无时无刻都在难受,可他知道她问的是自己的肚子还难不难受。
静默两三秒他摇了摇头。
楚宁宁松了口气,叫他伸出手来给他把了把脉,脾胃是有些虚弱的样子。看来以后吃东西得注意点,像今天这样大晚上狂吃糕点确实不太好。这样想着楚宁宁也觉得自己的胃有些胀,叹了口气扯着慕风躺在床上,也没了再纠结如何解释的心情。
“困了,快睡吧,再不睡隔壁邻居家的鸡打鸣了更睡不着了。”自从她小时候的公鸡死亡案发生后,附近家里已经没有养公鸡的了,鬼知道母鸡为什么大早上也会打鸣。
慕风顺从地藏在被子里,黑色长直的头发跟着散落在枕头上。
楚宁宁看了看乖巧的人,心软了软,怜悯他孤苦又无一的小心翼翼。往往只有同病相怜的人才能一眼懂的对方的无奈,恰巧楚宁宁父母早逝,如若当初当真随系统去了云虚宗也是同样地寄人篱下,故而很能明白慕风的心情。
在云虚宗寄人篱下跟在渡柳村不一样。在渡柳村楚宁宁有高于他们的认知和很多的钱财,但是在云虚宗,在仙人伸伸手指就能让她应对不暇的地方,那才是纯纯要看人眼色行事。
楚宁宁轻声跟慕风道:“如果还难受一定跟我说。”
她闭了眼,将要睡去时听到慕风轻但委屈的声音:“我知道的。”
楚宁宁迷茫中想:他知道什么呢?
慕风看着眼前人闭上的眼,恬静又美好,楚宁宁睡下了,然而他还沉浸在刚刚的噩梦中睁着眼不敢睡去。黑夜越来越沉,原本馨香柔软的被子也变得沉重起来,他的脸上也染上一点点斑驳的黑色,他疼痛着,辗转反侧。
楚宁宁又被翻来覆去的人吵醒心想:果然,结婚后的生活总没有她想的那么好。就算仅多一个室友也要彼此磨合。
她往慕风那里移了移实在不想离开自己的被褥努了努力擡起自己的头放在他的头上方,黑暗中模糊看到他脖颈间的细汗,问道:“肚子又疼了?”
慕风紧咬着呀不说话,他已然陷入自闭状态,只能隐约听见楚宁宁的只言片语。
楚宁宁把额头垂在了他的耳朵上,不烫,还有点软。
但她是真的困,救命,好想撒手不管。
楚宁宁听见慕风发出了一声闷哼,无奈,心想:这是你自找的,可不是我要占你便宜。
她的手在被角扯了扯,然后伸进去找慕风的肚子帮他揉肚子。一伸进慕风的被子里,楚宁宁便感觉到他的被子比自己的被子暖和很多,因为刚刚的折腾,楚宁宁被子里的温度其实已经有些凉下来了,而她素来是个怕冷的人。
慕风的呻吟在她按上他肚子的那一刹那停了下来,他静静地蜷缩着,任由她按来按去,好似在给他的心脏在按摩一般。
接着他感到自己背后一凉贴进来一个极为柔软轻小的人,慕风的呼吸逐渐开始平和,她伸手给他慢慢地揉着肚子,脸贴在他的背上,就像两个人在相拥一样。
楚宁宁揉啊揉,揉了半天,揉到一个凸起。
她心想:肚子上怎么会有凸起?这位置有点低啊,倒像是…………
瞬间又惊醒出了半身冷汗。
什么情况?!
把人生理反应揉出来了?
因为这形状真的有点像…………
而且慕风之前还在求欢。
虽然楚宁宁觉得他大概都不知道什么意思。
楚宁宁想到这个可能性手僵了僵,不知道是该收回来还是不该收回来,黑暗中隐藏在被子里的耳朵后面开始泛红。
慕风好似也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就在楚宁宁要装作若无其事把手收回来时,慕风转过身抱住了楚宁宁,她的唇正好贴在他脖颈。
慕风的身量瘦削,然而面颊却是柔软的,有骨有肉,楚宁宁能嗅闻的到他身上皂角的微苦味道,头顶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他是个干净但脆弱的人。这种脆弱与干净不在外表,而是在欲言又止的神情中。
或许从一开始楚宁宁就打算错了,正是因为慕风难以理解这世间的交易和算计,甚至很难理清自己的感情和爱,所以才会贪恋她虚幻的温柔和暖意,连带着也混淆着欲望与情感。
因为楚宁宁觉得他没法理解这场婚姻的各取所需,所以楚宁宁便自顾自地傲慢地替他下了决定。以至于到如今陷入不知道如何去解释的两难的境地。
也是在如今楚宁宁才发现自己竟然有如此傲慢的一面,这人那群素来高高在上胡乱决定他人命运的修之仙人有何区别?
楚宁宁默然在慕风怀抱里睡去,两个人依靠在一起热腾腾的,即便如此也没有人推拒和松手,因为他们都有各自的纠结和不舍,慕风呢也睡了个从未有过的好觉。
因着刚刚想要趁慕风松懈想要逃脱的大肚无名恰好被楚宁宁捏在了手中,感受到楚宁宁血脉里遗留的东西,大肚无名顿时像个遇见猫的老鼠,一声不吱了。
它感到那脆弱的它一口能咬断的手指实际上可能能把它彻底撕碎。
大肚无名恨地咬手手:可恶,可恶!等它再长大一点,你瞧它会不会吃了她!
一觉醒来楚宁宁是在慕风的怀里,跟胡子芸楚涵不一样的感觉,她擡了擡身子看见慕风安然的俊秀脸庞。
楚宁宁的目光从他长长的眼睫到浅色轻抿的唇再到下颌,最后于他喉骨间的凸起停下,细密的光透过薄窗照在他的脸上,照得他如一张静影沉璧的画。
论相貌,这人确实出彩。
楚宁宁在趴回去在睡个回笼觉,和要点脸不要将错就错的思想中挣扎一瞬,最后被系统一嗓子吼了起来。
【百里燕云回云虚宗了!】
楚宁宁轻手轻脚地起身又将温暖的被子盖回去,搓了搓手道:“挺好。这不是回正轨了嘛。”
【他回去是为了研究灵简的事!】
“别慌,他研究不出什么来。”
【要不你也回吧。】
【你不回,我的任务可怎么办啊。】
【你不会又在骗我吧?】系统的声音变得阴恻恻。
楚宁宁:“……怎么会!”
她给自己挽着发道:“我在想办法呢,统统,咱们之间难道没有一点信任吗?你说要寄药,我不是立刻给你寄了嘛?”
系统道:【也是。】
“对嘛,咱们现在不是对立关系了,咱们现在是合作关系啊。”
【也是……吗?】
【我们什么时候是对立关系了?】
楚宁宁:…………
楚宁宁微笑道:“是我说错了,当然没有,我们一直都是好拍档啊。”
【也没到那个程度吧。】
“…………”你有点自知之明吧!
楚宁宁一边忽悠着系统,一边注意到慕风醒来了去给他把了把脉,问他还难不难受。
慕风睡了一晚上,头发有些乱了,刚醒来人更迟钝了,呆呆地仰头看着楚宁宁对自己笑。
楚宁宁想伸手摸一摸他的头,后来忍住了。
“走吧,我熬了粥,还温了一些昨天留下的菜。”是楚大娘给他们留在厨房的,昨日宴请剩的挑了几盘留下。
慕风虽说有点迟钝,但该会做的事还是做的挺麻利的,楚宁宁去了一趟厨房回来,发现慕风已经穿戴好,除了发髻梳的有点松之外其他都很好,待掀开帘布,楚宁宁惊奇地发现被子也被板正地叠好了。
“慕风!你叠的被子吗?”楚宁宁问道。
这话问的有些多此一举,毕竟这家里就她和慕风两个人,顶多再加上一个没有实体的嘴贱系统。
在一旁站着的慕风点了点头。
楚宁宁问道:“谁教你的啊。”
“哥哥。”
慕水是担心极了两人的婚后生活,所以除却一些慕风本身会的他又重新叮嘱了一遍,那些不会的应该会的也都教了教慕风。
楚宁宁灵光一闪问道:“昨天晚上那小人书也是你哥哥给的?”
慕风点了点头,点到一半又带着迟疑地看向楚宁宁。他记得自己昨晚好像是把这件事搞砸了,故而又提起了心来。
他模糊知道一点夫妻的概念,但对于其他这些深入的,从未了解听说过的东西却是不太懂的。慕水教他他便学,叮嘱他要做他便做。因着他是如此地想要亲近楚宁宁,那些温暖的属于他的东西。
楚宁宁看到慕风点头无奈,没成想这慕水还挺负责的,她觉得慕风这个态度应该是慕水特意交代他好几遍后的德行。不过人家兄长关心弟弟也在情理之中,虽然她不觉得在嫁给自己之前慕水有多么的在乎这个弟弟,因为慕风当时明显过得不是很好。
不过可能唯有离别才能让人记起从前的好,忘却从前的不好吧,所以慕水才会对慕风这样细心告知。
得知慕风可能都是听人授意而不是自己主动自发的行为,楚宁宁的别扭劲就下去了很多。果然,她的判断是正确的。
楚宁宁给慕风又扎了扎头发,这不是她第一次给他扎头发,从前那几天在后山,她也时常给他扎,因为他的头发总是很容易散下一缕来。
慕风坐在木椅上看到自己的黑发垂落,柔软的手在他头顶穿插交错,刚醒来又蠢蠢欲动的大肚无名闭了嘴。
大肚无名:鬼鬼我啊汗流浃背了捏。
两个人吃了饭,楚宁宁将药晒上,估摸着家门后的那颗桑葚树也该熟了,决定去带着慕风去采桑葚。
家门后的桑葚是楚宁宁才来时撒的种子,撒了好多只长出来这一棵树,因着后山大妖的封印,这些年的桑葚也越结越小了。
慕风站在树下提着篮子仰头看着爬上树的楚宁宁,楚宁宁起先叫他名他还傻愣愣地站着,后来便知道举着篮子朝她的方向去,很快篮子上树底下甚至还有慕风的头上都散落了不少的树叶和紫红色的桑葚。
楚宁宁扶着慕风的肩膀跳下树,喘了口气。她喊的自己嗓子哑极了,手也有点打哆嗦,不过笑的却很开心,这些年她倒是也很少上蹿下跳了。今日看见树下举着篮子的慕风太萌,所以不由得喊的声多了些。
她站稳后擡头一看慕风,发现慕风唇边竟也带着浅淡的笑,他笑起来左半边脸上竟然是有个小酒窝的。
慕风弯着腰让楚宁宁扶着他的肩膀,额头上又散落下来几绺头发,眼睛没看着楚宁宁,但能让人感觉到他是沉浸在些欢乐的氛围内的。
楚宁宁笑出了声伸手从他摘下了一片虫子蛀过的叶子,放在他面前扫了扫他的鼻尖然后让那叶子随微风飘了出去。
“宁宁。”他轻声道。
“嗳,回家了。”痴儿。
剑宗剑圣宋惊鸿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没有人比蜀地剑宗的人更清楚。
比起云虚宗不着四六的剑仙师以观,剑宗的人认为宋惊鸿才是当之无愧的剑道第一人。虽然师以观修行天资要比宋惊鸿要好,但是宋惊鸿心性正直、锄强扶弱、济世救民、关怀慈悲,没有人会觉得宋惊鸿配不上剑圣这个称号。
中洲之人谈及师以观必谈及婆娑鬼蜮的观云剑,那剑直破苍穹凌冽非常。蜀地之人谈及宋惊鸿必谈及婆娑鬼蜮的残忍凶悍,说剑圣一生无愧亲友无愧天地无愧人间无愧剑道,唯遗一憾——尸骨没于婆娑,不见天明,难眠故土。
要楚宁宁说,什么观云剑,什么故土憾,都不过众人强加于他们的。
君不见那师以观一跪坟中师妹二跪阵前师友三跪人间妻儿,观云剑折仅留剑意镇天地。君不见那秋艳火中白骨黄土英雄可见天明难见人心叵测,魂流人间辗转经年待卷土重来,不复少年模样。
宋惊鸿的魂魄如今到底是在什么地方,楚宁宁想了很久想不到头绪。
距离婆娑鬼蜮动荡大概还有三十年。
这三十年间不知那人究竟会经历什么。
对于宋惊鸿,楚宁宁是有愧的,或许那些年受过他恩赐的所有人都该为此愧疚和羞愧。
愧疚那样一个无双君子会变成一个疯子魔头,羞愧人间百态终铸成邪魔恶鬼三千。
“宁宁。”慕风扯扯楚宁宁的手,让楚宁宁回神,“我……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