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1 / 2)

父子

闻岱看着眼前的小瘦猴,说不出话来,一展长臂将他揽过,抱在怀中。

他上次离家,这小子才刚会走,成天扶着土墙磕磕绊绊在围了篱笆的小院里乱走,有时跌倒,更多时候一头撞到闻岱腿上。当时闻岱已从士兵升迁成低级军官,家里还是简朴,却比揭不开锅的情况好了太多,这小子被喂得虎头虎脑,抱起来沉手,怀里暖烘烘沉甸甸的一团,多么可爱。

那真是一小段难得的、平静安宁的时光。闻岱终于有空回家,修葺房子、下地插秧、把累积的重活都干了,小院收拾得齐齐整整,还有,陪着闻曜玩。

闻曜是他长子,且极像他,两道浓眉,有神的一双眼睛,都是随了他,闻岱随心中屡屡告诫自己要做严父,负起训导孩子的责任,却也免不了内心化成一滩温水。

闻岱离家时,闻曜跟在后头追出来,嘴里含糊不清喊着阿耶,被他一把抗在肩上,抱回去。肩上分量可沉,但再沉,他的心也是轻松的,想着几年内说不得就能把突厥彻底赶出居雁关外,届时他有大把时间教闻曜读书习武,不急在一时。

可他再见到儿子和母亲姚氏已是两年后,母亲头发全白,身体羸弱,儿子黑了,瘦了,肩上一道疤,脊背上能摸着细伶伶的骨头。

闻岱抱着儿子眼眶发热,怀中小儿却不停挣扎,他恐压痛了儿子,急忙松开。

闻曜趁势跳下地,拉着祖母就要往角落跑,姚氏揽了他,指着闻岱道:“这是你阿耶啊。”

闻岱忙随着半跪下,勉力温和地对闻曜道:“破奴,我是阿耶。”

闻曜擡头,往闻岱脸上看去,稍顷,却大哭道:“阿婆骗我,阿耶才不长这样!你是山匪!”

家人叙话,亲兵都已退去歇息,但闻曜这一嗓子太响亮,惊得旁边两个偏帐都亮了灯。苍如松和苍如柏急匆匆赶来,却又在帐外踌躇着停住。

闻岱一摸脸——连日用兵不曾休息,他脸上胡须如杂草漫生,连成一片,加上征战中染上的血气煞气不曾洗去,可不就是活生生的山匪么。

他只得苦笑,一头悬心母亲身体受不住孩子这般哭闹,一头悬心儿子哭厥过去,好不容易才哄得孩子哭声渐稀,抽抽噎噎在姚氏怀里睡着了。

闻岱深吸一口气,再次郑重拜过母亲:“夜已深了,儿子伏侍您歇息吧,地方已收拾出来了。”

“快起来,”姚氏苍老的手扶住他肩膀,眼睛看不够似得看着久别失散的儿子,“一家人还要多礼甚么。你事务繁多,明天还要早起,快歇息吧。”

一路引着母亲到后头去,不过一方小小窄窄的帐子,东西都是干净的,和普通军士用的竟无甚差别。

闻岱道:“母亲先住几天,等战事稍安,我便把您和其他军士家眷一道送回后方。”

姚氏倒很满意,连声催闻岱去歇息。

闻岱犹豫着道:“只怕这小的泼皮,半夜乱动,惊扰了您,我带走吧。”

“破奴这一路懂事得很。父子天性,想必相处片刻就不陌生了,你抱去吧。”

闻曜睡得沉了,被闻岱抱着走了一个来回,愣是没有醒。

待到自己帐内,闻岱把裹着孩子的铺盖解开,摸着闻曜脚心还是凉的,忙把他塞进厚实的被卧里。

为省油,也不另点灯,借着一点昏暗的烛光洗手洗脸,匆匆刮了胡子,收拾干净自己,闻岱吹熄烛火也上了卧榻,把闻曜冷冰冰的脚塞进怀里去暖。

孩子睡得沉,他这一天心情激荡,毫无睡意。

他离家不久,突厥南下,大肆屠城,流民四散,可恨圣人竟不许用兵!

闻岱每夜睡不着,盯着星星就能想到家里那几亩田,他开春时候插下的秧苗,钉好的桌子,补好的屋顶,还有音信全无的一家人……翌日还要安抚部众,继续操练。

起初一年半,毫无音信,那当真是心如熬煎,随大军收复了几个城池,城间百姓尸横遍野,须得收敛,闻岱是见惯生死的人,竟不忍去看。那些最普通的麻布衣衫染上血色,朽烂成一片片、一条条,其下的身躯或被折断,或遭啃啮,也并不完整。闻岱最怕的是看见幼童的尸体,每看见一个,都不敢去看脸,下定决心看了不是闻曜,就忍不住在心里比,比闻曜大些还是小些,也不知闻曜如今多大了,在哪里……

后来耗了多波人马,探得消息,又花了半年才把人接过来。如今看着身侧沉睡的闻曜,闻岱吐出一口积了近两年的郁气。

第二日天色既白,闻岱照常起来处理军务,起身时,紧贴着他的闻曜迷迷糊糊睁开眼睛:“阿耶……”

这半句话说完,闻曜又睡着了,但闻岱心喜无比,冒着寒风和士卒一同操练时,也觉得心口一团火热。

操练毕,他又进帐,苍如松苍如柏两个去取急件了,闻曜还在睡着。此时天光已大亮,是时候该起了,闻岱轻轻摇他:“破奴,破奴,起了。”

闻曜眼神还迷糊着,盯着闻岱的脸,道:“阿耶,我昨晚也梦见你了,不过昨晚你是有胡子的。”

他离家时闻曜只会喊阿耶阿娘,如今都能说一长句话了,闻岱按下心潮涌动,一边给闻曜穿衣服一边道:“昨夜不是梦,今天也不是梦,阿耶找到你们了。”

闻曜五指齐上,抓住闻岱的一根手指,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不是梦吗?阿耶昨天晚上在,刚才不在,现在又在了。”

“阿耶刚刚操练去了。”闻岱温声道。

“操练是什么,阿耶别不要我,”闻曜想是醒了些,力气也恢复了,抓得死紧,“阿娘就不要我了,阿耶千万别不要破奴,破奴很快就长大了,很有用的。”

闻岱再隐忍不得,维持着跪在床边的姿势,落下泪来:“阿耶没有不要你,你是阿耶的儿子啊。”

闻曜看着闻岱的两行泪痕,犹豫着被抱进怀里,这个怀抱陌生而温暖,一双开得三石弓的臂膀紧紧搂着他。

闻岱拍拍儿子的背,将他抱紧:“阿耶怎么会不要你呢。”

姚氏本就身体不好,这两年带着闻曜的逃难生活又承受了太多颠沛流离,还没等到一个被护送到后方的机会,就在一天夜里溘然长逝了。

闻岱一身素白,给闻曜换上孝服。

战事激烈,丁忧的折子递上去,换得皇帝一道夺情诏书。闻岱强抑悲哀,只让闻曜换了孝服日日跟在自己身边,至于部众亲兵皆不受影响,继续打探前方突厥动向,伺机而动。

自从姚氏过世,闻曜更粘闻岱了,跟出跟进,商议机密军务时,闻岱必须肃容作色才能让亲兵把闻曜抱走。回帐时,就看见闻曜蜷在一边,眼里薄薄一层水雾,还强抑着不哭。

闻岱把闻曜抱到榻上,拢紧被子,硬着心肠,依旧肃容道:“军务紧急,阿耶须以国事为先,你是我的儿子,纵然还小,也要懂得不能公私不分、因私废公的道理。”

“可是我想阿婆了,阿婆不在,我害怕。”

“阿婆去天上了,要很久以后才能见面。以后阿耶会照顾你的。”闻岱尽力拣他能听懂的词说

“很久是多久?我想阿婆了。”

“阿婆也想你,她在天上看着你呢,”闻曜才三岁多,但闻岱不因他年龄尚小而敷衍过去,平静地解释道,“阿婆先去天上住着,等阿耶老了,走不动了,也上去找她,再等到很久很久以后,你老了,我们就又见面了。”

闻曜想了想,接受了这个解释:“好,那我要跟着阿耶。”

突厥的试探一日猛似一日,没法为护送军中家眷分出多余人手,闻曜实在太小,姚氏一去,后方再无人可以照顾他,思及此,闻岱不得不改换原本的打算。

“好。不过,”闻岱肃容道,“在军中,我是一军主帅,你虽年小,也不能骄纵。要跟着阿耶,往后你须得乖乖听几位亲兵大哥的话。”

闻曜坚定地点点头,乖乖在榻上坐直,安静地看父亲拿着毛笔批注军务,时而变幻在沙盘上的布置,一时看得入神。烛火静静跳动着,闻曜终究还是太小,不多时就昏昏欲睡,靠着父亲睡着了,微肿的眼皮此刻安静地阖上,呼吸安宁而平缓。

闻曜就这样在军营里呆了下来,跟着闻岱身边来来往往的亲兵,吃穿都只普通,不过比前两年的逃难生活要好太多了。他懂事早,闻岱也不许部下娇惯着,别家这个年纪的小少爷还在金帷玉卧中被追着喂饭时,闻曜早早就自己穿衣自己吃饭,开始断续地识字习武。

和弟妹都不一样,他的童年,是在烟尘中、军帐内、战马上、一堆大头兵里度过的。长大后,很多记忆都模糊了,但闻曜仍能记得闻岱军帐中常年燃烧的劣质灯油味,兵刃的生铁味血腥味,和清苦的膏药味。每逢敌军,闻岱总亲领一小队精锐冲锋在前,先刺进敌人大军中冲杀一番,以慑其军心,时有受伤,大战后亲兵们都忙不开,便是闻曜负责给父亲敷药。然后被父亲抱在膝上,借这短暂的休整期教几个字,讲一段书,或是父子一同练字。

直到战事暂息,闻曜跟着闻岱到了京城,遇见了阿娘,从此便是和乐融融的一家。

阿娘很好,和蔼又温柔,最重要的是,视他如亲子。

闻曜终于有了一个家,那段时间,他晚上做梦都会笑醒。后来阿娘怀孕,他也是从心底高兴。

闻岱怕他介意,还特意私下对闻曜叮嘱:“你是阿耶长子,哪怕未来有了弟弟妹妹,阿耶阿娘还是爱你,你须得关爱弟妹,兄友弟恭。”

他单手扶着闻曜肩膀,大概是绝少说这类话,眉心轻皱着,眼神却是认真的。

闻曜点头应了,闻岱便拍拍他的肩膀:“我就知道,我的儿子,一定是明道理的。若往后弟弟妹妹让你受了委屈,就来寻阿耶说,我去教育他们,但你也不许欺负弟弟妹妹,你们是兄弟手足,要和睦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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