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花人
初一上香,初二拜年。
司家父母漂泊大半生,几乎没什么亲戚,胜在邻里相处得好,逢年过节互相串个门,也算热闹。
过完年,宁扉的注意力非但没有从厉途的旧日记上转移,兴趣反而更浓了,几乎随时随地都能看到他抱着一本日记在看,碰到有趣的地方,还会摘抄下来收藏。
一个半大的孩子,记叙能力有限,更没有任何文学技巧,连厉途自己都不记得自己当年写了什么,宁扉却认真得像在研读论文。
不同于宁扉的兴趣盎然,厉途开始忙碌起来,整天不见人影,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总没个停歇。
宁扉暗中观察了一番,很快明白过来厉途不是真的忙,而是在躲他手里的日记,越想越觉得好笑。
宁扉由着厉途任性了两天,发现人总不在身边,那休假又有什么意义,于是暂且放下日记,沿着小洋楼到海滩花店一路找了一圈,最后在海滨浴场的总经理办公室里揪到了人。
宁扉记得司爸司妈说过,海滨浴场的老板叫杨涛,人很年轻,也很和善,海滩这一带全是他的产业,有一整条商业美食街,包括老两口租来开花店的二层铺面,都记在他名下。
身为房东,杨涛不仅公事上体贴尽责,私底下更会做人,看老两口年纪大,又没儿女在身边,便常来探望,节前还来送过礼,和宁扉有过照面,买的都是些便宜实用的小东西,不贵重,宁扉也没放在心上。
总经理办公室里,除了旁若无人坐在老板椅上无聊玩扫雷的厉途,身边还毕恭毕敬站着司爸司妈口中的大好人老板杨涛。
宁扉扫杨涛一眼,很快想通缘由,看厉途躲在屏幕背后,脑袋不安分地动来动去,还当自己藏得很好,差点笑出了声。
宁扉抱着手臂,气定神闲地往里走,中途被厉途发现,碍于杨涛在场,开溜太没面子,轻松被宁扉逮到。
宁扉走到厉途面前站定,瞥杨涛一眼:“你的人?”
“宁总好!我是小杨。不止不止,这一条街都是厉氏旗下。”
没外人在场,杨涛也不装了,殷勤地给宁扉打招呼,说到厉氏的时候,骄傲地挺起胸膛,惹来厉途一个白眼。
宁扉微微一笑,朝杨涛点了点头。
对杨涛的身份,宁扉毫不意外,猜也猜得到像厉途这样表面不显,实则万事俱到的人,怎么可能把最重要的家人丢在千里之外的陌生城市,一点都不过问呢?
宁扉看看杨涛,又看看门外,意思多了一个把柄在我手上,不想露馅,最好乖乖跟我回家。
厉途看躲不过,磨蹭着站起来,很不情愿的样子,宁扉眼睛一眯,又立马耷拉下脑袋,跟在宁扉身后低眉顺眼地离开,留下杨涛目瞪口呆:谁说南圈最狠的是他们厉总,明明是宁总才对!
宁扉没带厉途回花店,而是直接回了家。
两人回到房间,宁扉拿来厉途的日记,按时间顺序整理好,小心翼翼放进木箱。
“我有话跟你说。”宁扉开口。
厉途擡眼望天,以为宁扉要跟他追忆童年,一点也不想听。
宁扉没那么矫情,能深入了解厉途的过去是很开心没错,但有些事,自己满足就好,没必要当着爱人的面拿出来炫耀或是取笑,更何况厉途一个孤儿,从被人抛弃,孤苦伶仃,到被人收养,放下心防,努力融入一个家庭,期间心路历程,复杂程度并不输任何一个阅历丰富的成年人。
宁扉认认真真看完所有日记,有时候叽叽喳喳写很多,有时候匆匆一笔带过,除了篇幅差异,很少有关于悲伤的记录,可是宁扉知道,厉途的童年,绝非每一天都像日记中写的那样幸福,更不是每一件事都能毫无顾忌地拿出来回忆。
他只是习惯隐藏情绪,从小到大,皆是如此。
相比如今的炉火纯青,小时候的演技必然是拙劣的,仅凭日记中的寥寥数语,就能被宁扉一眼看穿。
尴尬的是那些伤口早已自愈,不需要爱人更多的抚慰,旧事重提,只不过在他完美的爱人面前徒增笑料罢了。
宁扉深知这一点,所以从没打算勉强厉途追忆往昔。
他拿出自己的记事本,前面几页是他私心记下的有关厉途的小秘密,想偷偷珍藏,从中间开始,则是他要跟厉途谈的正事。
宁扉拍拍木箱:“这几天,我从这位可爱的小朋友和你爸妈口中,了解到很多有关养蜂人的事,我觉得很有意思。”
宁扉才开了个头,厉途已经明白了宁扉的意思:“你是想……?”
“对!”宁扉打了个响指,“看来你也这么想。”
什么叫我也这么想!我什么时候这么想过了!
厉途在心里吐槽,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宁扉动了心思,想效仿《一夜绒花》,把他养父母的故事搬上荧幕。
厉途养父母的前半生,绝对不止“漂泊”两个字这么简单。
两人都是传统农村教养出来的人。
司爸幼年父母早逝,哪怕身为男丁,在宗族思想根深蒂固的农村仍然深受恶戚和村霸的欺辱,忍无可忍,愤而出走,从此踏上追花逐蜂的漂泊之路。
司妈则逆来顺受,听任父母的安排,稀里糊涂嫁给一个病入膏肓的糟老头子,用丰厚的彩礼为弟弟换来一个妻子,等丈夫病逝,以为脱离苦海,等待她的却是再一次被当成货物,去交换别家的货物,就这样,司妈义无反顾搭上了司爸的车,顶着父母和村里人的唾骂,跟村口养蜂的野男人私奔了。
两人相伴至今,连一张结婚证都没有,无儿无女,天南海北,居无定所,一生都像追花而生的蜜蜂,辛苦,忙碌,却自有甜蜜之处。
故事不怎么新颖,按一个制片人的眼光来看,甚至有一些俗套,当然全盘照搬绝对是不行的,还需要专业编剧的润色,从简单的故事中提炼出更具戏剧化的精髓,成为一个值得被影视化的提案。
而关于故事的精髓,宁扉也做了很多设想。
故事背景相当复杂,仅仅宁扉能想到的可深挖的矛盾点,就有封建陋习、伦理道德、宗族压迫、女性抗争等等,但是这一次打动宁扉的,反而是爱情。
能感动宁扉的爱情,可想而知有多不简单。
这看似是一个爱情故事,又难以用爱情来概括。
爱情里的浪漫、疯狂和奋不顾身尽数体现在故事的开端,促成了男女主人公仿佛背德一般的相遇,在未来的几十年里,恩爱在他们的生活中处处显露出不可忽视的痕迹,可是他们的人生,又大大区别于爱情在华夏土地上的具象化意义——开花结果,落叶归根,有儿绕膝,有家可回,安居于室,乐享富足。
他们不求因,不求果,不计较外物,也不问去路,看起来随波逐流,又在努力生活,明明处在人人固步自封的时代,却洒脱得不像那个时代的人,使得他们的故事更添一分破土而出的抗争色彩。
当然更打动宁扉的,还有厉途在日记里的描述,以一个孩童的眼光真实而又夸张地记录下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光是畅想日记里的一幕幕镜头,就足以产生把它们定格在荧幕中的冲动。
“追着花期跑,每天和鲜花、蜜蜂为伍,不知道下一个目的地在哪儿……你说家就在树下,常常是一个简陋的铁皮棚,擡头却有最美的风景。你看过了,一定觉得没什么稀奇的,但我没看过,我很想看。也许我有私心吧,很想亲眼看一看你看过的风景。我又不会穿越时空,只能找一群编剧、导演、演员,来帮我实现。片名我想好了——追花人,怎么样?我还欠廖歆一个百亿影后呢!我想把它加进花系列里,还让廖歆演女主,也算给她一个交代了。”宁扉在记事本上涂涂写写,又想到新的点子,“其实逐蜂人也挺好的,或者放一起——追花逐蜂,有花,又是四个字,更像一个系列。”
厉途没有说话。
房间里很安静,除了宁扉时不时的自言自语,几乎没有任何声音。
过了很久,宁扉才反应过来,厉途似乎过于沉默了。
“我是不是太想当然了?还没问过你的意见,就擅自决定。”宁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认真道歉,“对不起。”
厉途愣了一下,搞不懂这点小事,有道歉的必要吗?
他不说话,不是反对。
他从来不会拒绝宁扉提出的任何要求,他只是在思考宁扉提议的可行性,实行起来会遇到多少困难,首要问题,故事原型——他的养父母可能会反对,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经受得住成为电影主角的风光,如果老两口反对,又该怎么替宁扉劝说他们,做好疏通工作,一时想得多了点,沉默久了,看上去像在反对。
“我不介意,我觉得很好。”厉途开口表态,“你的眼光不会差,你觉得可以,那就去做,像你以前做的那样,你有经验,一定可以做好。遇到困难,我也可以帮你。”
宁扉笑了,他就知道厉途不会反对。
“资料我都整理好了,晚点交给王叙,让他帮忙看看。”宁扉合上记事本,指指木箱,“这些我想带走。家里装修刚完工,还要透气,短时间搬不进去。先放银行保管箱过渡一下,等搬回家,再放进家里的保险箱。”
厉途露出疑惑的眼神。
宁扉读懂了厉途的意思,撇着嘴哼了一声:“你以为我要拿给王叙看?才不要!”
宁扉抱起木箱,宝贝地放到床头,一脸“这是我的,谁敢动就弄死谁”的凶样,包括厉途,想都不要想!
“其实我想说的,不止这件事。”宁扉坐回厉途身边,握住厉途的手,“不知道厉玫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有暂时退下来的想法。等选秀结束就休假,最少半年,最长没有期限。”
厉途微微张嘴,惊讶之中夹杂着一丝不期而来的惊喜。
看来是没有说。宁扉心想,可能厉玫想把惊喜留给他来揭晓,所以没有提前告诉厉途,现在看来,效果还不错。
宁扉含着笑,凑过去亲了厉途一下:“没错,我想休息了,高兴吧?”
厉途的表情没有如宁扉预想的那样舒展开来,而是低头看向宁扉手里的记事本。
“你说这个?我说了,是以前欠的债。我答应了廖歆,还差一部电影。合同都签了,剧本开天窗到现在,怪不好意思的。刚好过来度假,爸妈的事让我很有感触,就有了这个想法。我不会自己做,只是写个提案,给他们一点想法和思路。都在这里了,等交给他们,我就不管了。”宁扉打开记事本,撕下前五页不相干的内容,剩下的都是他为新片收集的资料。
除了手里这些,对未来可能面世的花系列第三部影片,宁扉不会再有更多的贡献了。
“本来想彻底丢开手,一走了之的,总是不太放心啊。我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做好,更怕他们不知道要做什么,稀里糊涂浪费时间,索性把题目给他们想好,至少有具体的事能做了,是好是坏,能做成什么样,全看他们吧。当然你放心,如果真要拍,电影的质量我一定会牢牢把关的,要是不好,就全盘否决,不管亏多少,都不会让它有上映的机会,丢你和爸妈的脸。”宁扉拍拍厉途的手背,把撕下来的五页纸递给厉途,“我想去旅行,跟你一起,去吗?”
纸上誊抄了日记里一些宁扉很喜欢的话,有平铺直叙的,有抖机灵的,也有冒傻气的,都出自小厉途之手。
除此之外,还列出了小厉途提到的每一座城市,做了详细的功课,有关当地的宜居酒店、着名景点,包括开花木植的分布情况,都一一标注在旁,还画了一张地图,由南到北,标出了行进路线,俨然一份周密的旅游计划书。
“这个想法我很早就有了,一直没有问过你,你不会拒绝的吧?我知道,厉氏那边你很重要,我呢,也有非途文娱。但厉氏那么大个集团,非途文娱那么大个公司,娱乐圈、南圈那么大两个圈子,不至于没了我们就垮了。”宁扉托着下巴,眼睛里充满对新生活的期望,“我打算买一辆房车,已经看好型号,等开春,我们再来这里,从海市出发,由南到北,追着花期,一路北上。等到了华市,去看望一下我爸、珠姨和宁池,不要停,再往北,去华市更北的北方,看一看边境的景色。等到冬天,边境下第一场雪,再折返。这次不追花了,我们追着雪跑,哪里下雪,我们就去哪里,一点一点,慢慢往南来,最后再回到海市,像爸爸妈妈一样,在海滩边买一栋漂亮的小洋楼,在这里一直住到不想住为止,怎么样?”
厉途后知后觉,原来这几天,宁扉不是捧着日记无所事事,而是在设想新片,设想公司以后的发展,设想很多人的未来。
好像宁扉总是在做这样的事,用游刃有余的手段,把周围所有人都安排得妥妥当当,成为众人精神的支柱、倾慕的对象、优秀的榜样。
只不过这一次,不同的是,宁扉在未来里加上了他。
厉途很不甘心地承认,这是宁扉第一次停下脚步,跟他坐在一起,畅想两人的未来。
真真正正的第一次,说出去,怕是都没有人信。
可是过往至今很长一段时间,他的确总是在等待,等宁扉空闲,等宁扉有余裕,等宁扉百忙之中想起他,再抱着歉意来找他。
厉途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等着这样一天,成为宁扉生命里真正不可或缺的主角,而当这一天来临,他发现心底居然有一丝揪痛的感觉。
厉途不是不期待宁扉口中的未来,而是这样的未来太过美好,和他预想中的现实面目全非,更衬托宁扉的美梦像个空望,几乎不存在实现的可能。
厉途缓缓舒了一口气,抹去眼角的湿意,挤出一个笑容:“好。”
他会尽力撑到那一天,实现宁扉的美梦。
不,不是尽力,而是一定。
宁扉知道自己个性强硬,对待爱人总是不够体贴,一直以来,都比不上厉途对他,也没想到不过允诺半年的陪伴,竟然让厉途感触至此。
是我的错,我对他,真的不够好。
宁扉心里惭愧,又害怕厉途每一次说“好”,不是因为内心真正愿意,而是因为他想,才无条件地顺应他的想法。
“你总是说好。”宁扉不太开心。
厉途收敛情绪,挑眉问宁扉:“不然呢?”
“你可以说不好。”
“我不想。”
“因为我说好,是吗?”
“当然。”厉途觉得宁扉说的是废话。
“所以问题来了。”宁扉撇嘴,“我不是要你什么事都顺从我。我也想知道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想让你快乐,而不是一味地我说好就好,你懂吗?”
“你不知道吗?”厉途诧异。
宁扉当然知道厉途喜欢的食物,喜欢做的事,各种生活小习惯,更加知道……
“我喜欢什么,你就喜欢什么。”宁扉抱起手臂。
“嗯。”厉途点头,一脸欣慰,宁扉对他的了解果然足够透彻。
行吧,死犟,说不通。
“你不能这样,我想知道你心里真实的想法。”宁扉不甘心。
“无所谓,很累,不想。”厉途摇头,靠住宁扉的肩膀,闭上眼睛。
宁扉明白厉途的意思,一路走来,耗费了他太多的努力和精力,能找到一个让他无条件信任、迁就和顺从的人,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宁扉觉得自己说不过厉途,他强调:“我只是不想你勉强!”
“我没有勉强。”厉途理直气壮。
行吧,看来需要反思的只有宁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