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浮图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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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少年纪冕喝了许多,烈酒辣得他龇牙咧嘴,一向爱打趣的学一却露出了难得的清醒模样,他伸出握着佛珠的手轻轻抚摸过纪冕的额头,绿松石的发带,柔软的衣襟。
枫树下的半局棋混乱不堪,黑白交织出难以言语的羁绊。
禅房内橘黄色的灯光忽明忽灭,学一想起很小的时候师父曾经给他讲过一个易容换颜的故事,他看着怀中少年素净的面容陷入沉思。
甲子年九月十一。
这一日,杭州纪府的少爷纪冕拜别了母亲,背起了行囊,随军出征。
这一日,大相国寺第一国师学一突然癫狂,皇帝令太医诊治,均无药可施。
大相国寺内,学一大师孤身一人坐在枫树下发呆,常有小沙弥过来洒扫落叶,见他那副颓唐的样子也不敢靠近,他时常抚摸着自己的脸坐在后院放生池边,看着池水自问自答,“我是谁?”
这浓黑的眉,这狐貍般的眼,这时常微笑的唇,这洁白的僧袍,这是学一,可,那我是谁。
他时常想起那天他醒来时,禅房门紧锁,他出不去,几次用力终于撞开门却又被许多僧人拦住,他说他要去出征,可是那些僧人们说他疯了,他是护国法师,出什么征。
他说他是纪冕,今天是要去出征的。
那些僧人们看着他笑,说年少成名果然不是什么好事,才做了几天护国法师就疯了,这就叫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他说他不是学一,他是纪冕,他要去战场把学一换回来。
那些看着他的僧人们脸上表情各异,有同情的,有讥诮的,有怜悯的,也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慈悲为怀佛光普照的大相国寺里,原来常年吃斋念佛的和尚也不会真的善良,原来偶尔吃肉喝酒的和尚也会救人于危难。
后来天气逐渐冷了下来,他逐渐接受了自己是学一这件事,他开始想方设法地想知道纪冕的下落。所幸,作为护国法师要向朝堂上的人们打听战士消息也不是什么难事,他听到很多人都在称赞着一位姓纪的小军官,他心里甚至感到一种与有荣焉的快乐。
纪冕很厉害,虽然舞刀弄剑差点火候,可是好在脑子灵光,时常想出些奇谋,诱敌深入,以少胜多,不出三个月便由无名小卒成了营中军师。
学一近来开始抄写经文,他听说战场那边捷报连连,向皇上申请要了战死将士的名单,决定为那些英勇将士超度往生。
胡天八月即飞雪,纪冕作战的地方大雪纷飞,很多将士都支撑不住病倒了,手脚都生了冻疮拿不得兵器,纪冕从炊事处拿了姜捣成末给将士们治疗。
古来征战几人回,学一佛经越抄越多,大历皇帝专门为超度战死的将士建造了一座英魂塔,每日早起学一都要一步一步走上塔顶仔仔细细地翻阅战死将士名单,然后认认真真地抄写和焚化佛经,别人都以为他是认真超度不辜负一个亡灵,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求得一个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