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四更合一
顾修远觉得无聊,见灯烛不够明亮,用剪刀挑一挑灯芯,让烛光更明亮些,烛火跳动,发出细微的“嘭嘭”声,爆出一朵烛花。
他左看右看,灯盏离竹隐还是太远了些,烛光晦暗,怕她伤眼,他托起灯盏,小心地挪到竹隐近处,又嫌烛火炽热,恐灼伤了她,又挪到竹隐的远处。
竹隐擡眼看他:“麻烦让让,你挡住我的光了。”
顾修远“噢”了一声,小心地挪开步子,回到位置上坐下。
见桌子上摆了洗净的水果,他拈了一颗葡萄,剥好递到薛竹隐的嘴边:“竹隐伏案辛苦了,吃点葡萄吧。”
薛竹隐偏头躲开,葡萄汁滴到一旁的白纸上,她皱了皱眉,忙用帕子打湿了轻擦干净。
她叹口气说道:“你要是很闲,我去万筠堂找点书给你看。”
顾修远看着被帕子浸湿未干的白纸,有点心虚:“好,我正想看书,有劳竹隐。”
万筠堂内,人早已散尽,薛竹隐在书架前挑了几本兵书,想着顾修远也许爱看,尽管这些书看起来都很新,上面摆的满满当当的都是她从薛府带过来的书。
清风入户,书案上的书目随风翻页,她这才发现案上有一本打开的《军资要纪》,薛竹隐一并把这本书收起,准备给顾修远带过去。
《军资要纪》的底下压了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宣纸,薛竹隐以为是顾修远看书时作的批注,随手拿起打开。
是一副已经废弃的书稿,上书“琅嬛福地”四字,纸张发黄,字迹陈旧。
仔细辨认这字迹,笔道纵横,清新飘逸,只是笔力不够,略显稚嫩,有点像……她以前的字?
薛竹隐想起来了,承乾元年,也就是六年前,文思堂要重建书阁,陈如寄先生给这书阁赐了“琅嬛福地”的名儿。
她那时候跟着陈先生练字已有五年,陈先生便把题写匾额的活儿丢给了她,她那是第一次写匾额,颇为用心,先在纸上练了数道,才敢下笔。
现在她手上的这副字,应当就是她之前丢弃的废稿,只是怎么会在顾修远手上?
她有些疑惑,顺手将这书稿收起,给顾修远一并带过去。
回到赏翠轩,顾修远正百无聊赖,见到她,高兴得坐得直直的。
薛竹隐把那一摞书递给他,抖开那副陈旧的书稿,迟疑地问:“这是我以前的写的书稿,怎么会在你那?”
顾修远看了一眼,淡道:“原来是你的字,我偶然在市场上见人在卖,私心觉得这字不错,就花十文钱买下来了。”
她那时候的字写得也算是小有名气,渐渐的也有人来求字,文思堂的下人便起了个心眼,偷偷收了她的废稿拿出去卖,这她是有所耳闻的。
只是十文……薛竹隐顿了顿,她以前的字那么不值钱的吗?
她又看了看,确实写得不怎么样,深一笔浅一笔的,字的结构也不匀称,墨蘸得太饱满,像一团墨云堆在一块似的。
薛竹隐越看越觉得丑,想要把它揉成一团丢进废纸篓,眼不见为净。
顾修远看她动作,慌忙要来抢,不小心扯到了右臂上的伤口,薛竹隐忙扶他坐下,检查伤口。
所幸伤口没有流血,薛竹隐皱眉道:“这字看得我心烦意乱,还留着它做什么?”
顾修远不许:“那是我买的,我……我要留着临摹练字用的!你不许撕了。”
薛竹隐:“你想学写字?这上头的字笔力太弱,等你伤好了,我给你写一副字,你照着临,我给你指点指点。”
顾修远把那张泛黄的纸重新叠好,夹进书里,拿起墨就开始磨:“那你现在就写,我的手马上就好了。”
墨汁在砚里漫开,顾修远低头瞧着砚台上的山水,心里在盘算让她给自己写什么好。
有了,他擡头,眼里有笑意:“不如你就帮我写……”
“好了。”薛竹隐一手按纸,一手提笔,弯腰默了一段,挥笔立就,风流蕴藉,意态宛然。
……那首柳相公作的《定风波》,他把话咽回去,兴致盎然地贴过去看。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顾修远嘴角抽动,语气颓然:“你就不能写点好听的吗?”
他读的书虽然不多,这些老掉牙的酸腐文字,他在上学的时候就能背得滚瓜浪熟。
“圣人之言,这还不好?”薛竹隐怪道,“你别看这些都是小儿学的,其实内蕴丰富非常,随便一句话单拎出来都可做一篇文章,你可知今年省试礼部出的策论即为《治民之至善论》?”
“你读得书太少,先把这段话背熟,仔细琢磨其中的意思,正好趁着受伤这段时间,修身养性,正心诚意,好好养养你的性子。”
“等你养好伤回去了,我保证大家都对你刮目相看!”
顾修远微微笑:“夫人真是煞费苦心。”
“不必谢我,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望你孺子可教,早日成材,届时我这个先生也可借此扬名。”薛竹隐拍拍他肩。
顾修远分过她的纸笔,笔头无意识地点在额头,仔细端详那字,又看看她,低头在纸上一笔一划临摹。
薛竹隐拦他:“不是右臂还受了伤?等好些再写字也不迟。”
“不妨事,”顾修远下意识遮住他刚刚写过的宣纸,擡头看她,一脸警惕,“你做你自己的事,我写好了拿给你看看。”
她只当是顾修远字丑不想被她瞧见,见他写得专注,她点点头,接着写刚刚没写完的劄子。
烛光暧暧,两人对坐,静默无言,清茶热气袅袅,笔尖落在纸上的声音如蚕食桑叶,间随着薛竹隐的翻页声。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顾修远就站起来:“我写好了,你看看。”
薛竹隐正写得认真,乍然被打断,有点不满。她瞥一眼过去,顾修远还虚虚地将宣纸合上,故作神秘。
“写得这么快?你是不是没好好琢磨?”薛竹隐想当然地问他。
“绝对是用心写的。”
她犹豫半分,低头看看劄子,还差最后几笔,提笔蘸墨,头也未擡:“你先放那吧,我一会看。”
没有听到动静,薛竹隐擡头看,顾修远仍站在原地,眼神里满是期待,她皱眉:“先放那吧,我这会忙着呢。”
“噢。”顾修远兴致缺缺,将宣纸折好,轻手轻脚放在她眼前,“时辰不早了,我先去沐浴。”
烛火明灭,薛竹隐落下最后一笔,重重地吐出胸口郁结的浊气,她吹了吹劄子上的墨痕,又从书案上找出另外几副劄子。
这都是之前写好弹劾秦江但没递上去的劄子,秦江买通林泉宫的仆从意欲陷害她;秦江安插的远房亲戚在文澜殿窃书;秦江为修家祠冢园强占民田,放任家奴伤人。
她看着这几封压在手里许久的劄子,有些踌躇。
她现在已经不是言官了,要递劄子只能从三司一级一级地递上去,还不到皇上的手里就会被拦下来。
就算到皇帝手里,秦江眼下正是帮助皇帝敛财修太清宫的好帮手,她摸不准皇上要是看到这些会是什么态度。
这些证据和把柄,只能用一次,如果不能一击即中,不过就是一堆废纸。
在大桥村看到定国公之墓时冒出的那个想法,现在又浮现在她的心头,如果皇上能够亲眼看到秦江背着他的所作所为,他一定会有触动。
只是她已经惹怒皇上,她真的还要再去冒这个险吗?
她是不是该藏拙,该韬光养晦,该按兵蛰伏?
正出神想着,门吱呀一声,她擡眼望去,顾修远沐浴回来,轻轻把门阖上。
“现在时辰不早了,你该早点回去歇着好好养伤才是。”薛竹隐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她今天花了太多时间在顾修远身上,什么都没做成。
“根据我受伤的经历来看,我睡觉喜欢乱动,容易碰到伤口,所以得找个人整宿守着我,提防我半夜死了。”顾修远理所当然在她身边坐下,眼神恳切。
薛竹隐皱眉:“不许妄言!”
“再说了,万一我半夜有个头痛脑热,伤口发炎,或是想喝水起夜,你不是也能搭把手吗?”
薛竹隐叹一口气,转头向门外唤秋云:“再添一床被子。”
稍顷,秋云抱着一床锦被进屋:“小姐,天气热了,再添被子夜间睡着恐会生汗。”
薛竹隐吩咐她:“把这床新的铺在床榻外侧,外侧再垫一床被褥,把床铺得松软舒适一些。”
秋云看一眼好整以暇的顾修远,顿时会意,
顾修远把房内各处的灯盏熄灭,只留床边一盏幽微的灯火,他慢悠悠地上床,却不躺下,只是坐在床边等她。
薛竹隐还想看会书,但见顾修远在等她,只好换了寝衣上床。
她心里还想着刚刚的事情,她一向直来直往的,少有如此瞻前顾后举棋不定的时刻,没准应该去找太子商量商量?
如今她被发配去修史院,能帮上他的甚少,重回御史台又遥遥无期,他一直劝自己收敛些,如今她自食苦果,真有点愧对他。
顾修远忽问道:“为什么你一直翻身叹气?是有什么事情吗?”
“吵到你了吗?我一直有失眠的毛病,我去别的地方睡吧。”薛竹隐有点愧疚,掀开被子要起身。
顾修远按住她的手,说道:“你昨晚就睡得很好。”
昨晚?昨晚好像是没有失眠来着,她好像在和顾修远聊天,然后他说要睡了,自己也就睡了……
等等,她疑惑发问:“你不是比我先睡着吗?你怎么知道我昨晚睡得好不好?”
顾修远轻咳一声:“我是习武之人,睡中也能感受到身边之人的动静。”
原来是这样,薛竹隐恍然大悟。
“你心中究竟是什么事情,说来听听?”
她暗暗惊叹于顾修远的敏锐,说道:“我确实在犹豫要不要去做一件事,这件事是以我的身份不应该做,但我非常想做、自觉不得不做的一件事,可我也不知道做了这件事会不会得到应有的结果。”
“你想向皇上进谏?让我猜猜谁是这个倒霉蛋。我们刚从大桥村回来,你想向皇上弹劾秦江?”
薛竹隐奇道:“你怎么知道?”
顾修远自嘲:“能让竹隐忧心至此的,总不会是我吧?”
薛竹隐很少与他谈论自己的谋划盘算,也不期待他会对这件事给出自己的答案,她刚刚只是因为顾修远问了,所以突然很想与他分享。
“既然想做,那就去做。”黑暗中,顾修远的声音清晰可闻。
“如果我做了这件事情,惹怒皇上,我已经被贬到修史院了,若是再贬,薛家朝中无人,我……顾府只有你一个,你自由自在,没有人把寄托放在你的身上,你不会懂。”
薛竹隐犹豫半分,将自己内心的想法剖给他看。
顾修远沉默半晌,才说:“那不见得。”
不知道是回答她的前半句还是后半句。
他又开口:“我其实非常羡慕你。”
“我这样失败,所求之事一一落空;又这样不自由,连京城都没有出过,有什么可羡慕的?”
“羡慕你不费力气什么都能做到最好,羡慕你一直有人悉心教导,羡慕你一直能够坚持自己的心意。”
“顾指挥使年少时斗鸡走狗,流连风月,后来投身军营,建功立业,难道不是快意人生?”薛竹隐揶揄他,“我倒是羡慕你的自由,你刚刚这么说,好像你被迫做过什么事情似的。”
顾修远轻笑一声,没有说话。
“为什么你会支持我去做这件事呢?我们现在是夫妻,如果我惹怒皇上,你可能也没有好果子吃。”薛竹隐忽然问他。
“立天子陛下,直辞正色,面争庭论,振一世之沉溺,起一世之膏肓,这才是薛竹隐该做的。”
“你怎么突然这么有文采?”薛竹隐调侃他。
不过这话怎么有点耳熟?
她猛地想起,那是她承干四年参加制举写的策论里的话。
谁年少的时候不是想着致君尧舜,留名青史?十八岁的薛竹隐意气风发,受老师的影响,在策论里洋洋洒洒写下这段宏愿。
也是因为这一篇《论谏诤》,皇帝对她赞赏不已,赐她侍御史一职。
如今时过境迁,她还是那个直言的薛竹隐,皇帝对她的态度却大变,真是唏嘘。
可皇上变了,她薛竹隐就要跟着变吗?
激浊扬清,议论风发,纠察时弊,道济天下,这是她年少时曾许下的志向。
心之所趋,如水赴壑,不可禁遏。
纵然她身单力薄,也要以一己之力去纠正时弊,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黑暗中,薛竹隐默不作声,心内却有如浪潮翻涌。
她声音酸涩,犹豫着该不该问顾修远这个问题:“为什么你会觉得我就应该直言谏诤?”
明明那么多人都不喜欢她这样,皇上在朝会看到她开口就语气不耐,群臣也阴阳怪气地嘲讽,就连志同道合的太子也劝她收敛一点。
是啊,皇上掀起变法风潮,许以风言闻事,鼓励进言直陈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啊。
她现在就是不合时宜的,没有眼色的,横冲直撞的。
“你那日在朝会上骂我的样子,意气风发,昂扬飒爽,我想再看一回。”
这理由如此敷衍,薛竹隐推他手臂,听得他低呼一声,她反应过来碰到他伤口了,内疚地说了声:“对不住。”
顾修远全身都有伤,只能左侧卧睡,他轻轻握住薛竹隐的手腕,说道:“薛竹隐从来都是一个端正板直的人,怎么能够容忍错误继续存在而不被纠正呢?”
“就像你昨日说的,只有让皇上更改心意,这大善才能遍及千家万家,不是吗?”
薛竹隐感觉自己的飘荡不定的心彻彻底底地踏实下来,向他转身侧卧,回握住他的手:“好,不管结果如何,我都要试一试。”
她犹豫半分,斟酌开口:“我要做的事情,会和定国公有关。”
她本来是不准备告诉顾修远的,可是他和定国公感情深厚,未必愿意看到故去的长辈被她利用,如果、如果顾修远不愿意,她也应当另外换个法子。
顾修远顿一顿:“把你的计划告诉我。”
“我想借着为定国公写墓志铭的由头引皇上去祭拜他,秦家冢园和定国公之墓皆在大桥村,这样皇上就能亲眼看到秦江的胡作非为。”
顾修远不说话,薛竹隐心里没什么底,试探着唤他:“顾修远?”
“我不是反对你,”顾修远叹了一口气,“可他不会去祭拜的,最多就赏点钱罢了。”
薛竹隐不信:“定国公战功赫赫,死后位列公侯,皇上定然极为看重他。”
“死后给他体面就是看重他吗?”顾修远语气恨恨的,“说不定爷爷的死,正遂了他的愿。”
薛竹隐讪讪:“若你不愿意的话就算了,我再想想别的法子。”
顾修远:“你去吧,过了这么多年,我也想看看他对此事的反应。”
“你真的不介意?”
“不介意,”顾修远察觉她的不安,更加用力地握住她的手腕,说道,“爷爷最讨厌这群尸位素餐之人,若是他还在,他也会配合你的。不过你到时候还要注意一下言辞,皇帝向来吃软不吃硬。”
薛竹隐的手被他握着,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低声道:“谢谢你。”
自陈先生苏先生走后,再没人支持她的所作所为,顾修远是第一个,她几乎要把顾修远引为知己了。
“我们的关系,何必言谢?”顾修远自嘲,“你肯多看我一眼,我就心满意足了。”
聊正事聊得好好的,他怎么突然说这种话?是什么意思?
薛竹隐的心狠狠抽动,无形之中的压力铺天盖地地笼罩着她,让她几乎窒息,根本不想去细细思考顾修远话中之意,只想逃避顾修远真真假假的话为她织成的网。
她尴尬地笑:“一码归一码,此事另当别论。”
薛竹隐这夜竟然睡得也十分地安心,直到天光透过帘帷漫进床帐内,她才眉目清明地醒来,只觉神清气爽。
她偏头,看到顾修远的侧脸,恍惚了一下,浓若洇墨的长眉,低垂的眼睫,耸若小山的鼻梁,凌若刀削的薄唇
沉睡的他如此安静,她决定把昨夜好眠的原因归结于顾修远因为病着,不会挤着她影响她睡觉。
这双眼睛若是睁开,又会散发灿若星辰般的熠熠光采,而那双唇若是张开,一定又要迫不及待地说一些揶揄她的话。
她昨日并没有说违心之话,顾修远确实生得俊朗。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去触一触他的眉眼,感受到他匀称绵长的呼吸,又慢慢地缩回手。
他应当睡得十分熟,她不想吵醒他。
薛竹隐拥被而坐,才发现手仍然被他握着,她盯着两人交握的手看了好一会儿,熟睡的两人,竟然就这样握了一夜的手。
温暖的被衾下,白嫩而纤细的小手被包裹在小麦黄而稍显粗砺的大手中,像地下的两株树根在不见天日的黑暗里隐秘缠绕而生。
若不是能感受到他手心的温热,她几乎要以为这只纤细白嫩的手不是长在她的手腕上,而是生在顾修远的手心里。
薛竹隐目光移回到他的脸上,静静地看着他,心内生出一个奇怪的想法。
她似乎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讨厌他,倘若,倘若他不是这么地浪荡懒散,倘若他是像林穆言那样端正温和,谦谦如玉的君子,她一定会喜欢他的。
秋云轻轻推开门,在床帷之外静静等待,示意她该起床了。
薛竹隐把手一点一点从顾修远的掌心中抽出来,轻手轻脚地绕过他,翻身下床,换衣,洗漱,用早膳。
身后,床帷内传来翻身的动静顾修远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薛竹隐将帐子挂起,见他有起来之意,扶他起来靠坐着。
顾修远睡眼惺忪,迷迷糊糊地去抓她的手。
“我吵到你了?”明明人已经醒了,薛竹隐见他睡眼惺忪,说话的声音还是轻的,像是在哄他,“时辰还早,你再睡会。”
他眼神清明了些,可怜巴巴地看着她:“你就不能不去国史院吗,我一个人在家也太无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