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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化,一场春雨过后,气温回升,新榆市区的景观树抽新绿芽。走到路上,骄阳初升,风吹梧桐叶像纸风车呼啦啦轻响。
冬天走了,也带走了乔雪的外婆。病重的人熬到年末却没能见到春天。
在某一个阖家欢乐团聚的晚上,医院的病重监护室里,机器上出现三条直线,嘀——
一个生命的终结。
她选择在晚上悄悄的离开,前几天精神状态还很好,能开口说话了,家里人还在商讨说等天暖些的出院事宜,还去制氧厂买来移动氧气瓶,就等春天出院。老太太意志坚强,临终前撑着要和他们说说话,其实是回光返照。
乔雪把作业都带过去,写着睡着了,做了个很短的梦,吓醒了,看见外婆睁着浑浊眼睛在看天花板。
她在看什么呢。
小姨有次说过,“你外婆是在那思考人生呢,人老了就爱回忆,想着她一辈子和她的儿女。”
“小雪……”外婆动动指头,叫她,“来,坐到这来。”
“要喝水吗?”
外婆不喝水也不吃东西,就想和她说说话,“小雪,有多久没跳舞了?你还喜欢吗?记得小时候你说要当舞蹈家。”
乔雪幼儿园的时候上的是舞蹈班,以培养舞蹈爱好为主,班里都是女孩,隔三差五会举行演出。乔卫华忙工作,父亲当的可有可无,乔雪像是没家长的小孩。
都是外婆和小轮流来看她比赛,路程远,偶尔是小姨和外婆坐公交一起来;偶尔是孙一斌借来别人的摩托载着小姨,乔雪像是小姨的孩子;偶尔是外婆蹬着三轮车,提前几小时就要出门。
那时候外婆总说:“我们小雪有家长陪,她们有的我们也要有。”
乔雪爱好跳舞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受她母亲的影响,乔母年轻时在歌舞团上班,和一群貌美的小姐妹在文化宫唱唱歌跳跳舞,一次活动中乔卫华对她一见钟情。
但乔雪出生在武术世家,乔卫华要求她要像个男子汉,而不是在舞台上浓妆艳抹的舞者。
六岁那年,乔雪告诉乔卫华说她喜欢跳舞,想像妈妈一样,乔卫华脸色黑下去。她期盼已久的生日礼物是父亲送来的练功服,而不是那双红舞鞋。
乔雪有跳舞的天赋,可表演的舞台从文化宫大会堂转变成外婆家的四方狭小庭院。
观众从成百人变成外婆和小姨两人。
年长点,学业繁重,又要学武又要学功课,实在是应付不过来,童年的爱好也就此搁置,经由她的父亲被埋没在了过去。
只有外婆记得,她问:“小雪长大了,很快就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了,考大学……离你爸爸远一点……往北京走,到更远更大的城市去,不要被你爸爸困在这。”
乔雪的眼泪啪嗒啪嗒掉到床单上,说:“外婆,你再坚持一下,等我考上大学,我们一起走。”
外婆意识又不清了,一滴浊泪从眼尾流下来,她凝望着天花板,嘴里在叫她女儿的名字,从老大念到老幺,一遍又一遍。
像只入冬前要迁徙的候鸟,盘旋徘徊不舍离开。
陆一卿来看望过一次,“乔乔,我要回我妈那里过年,过几天走。”
乔雪关上房门和他出来说话,她抹掉眼泪。
“乔乔,你等我回来。”
她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心思都在外婆那,赶着回去,陆一卿又道:“我这几天可能不来了,但我听说过两天有初雪,那天我一定来找你,我想和你一起看初雪。”
“想看雪你自己看,这边什么情况你也知道,我没有时间。”
陆一卿被拒绝也不沮丧,“初雪的时候许愿很灵的,我希望你和外婆都平安,你能考上心仪的大学。”
“你也是。”
陆一卿走后谁也联系不上他,窦米和谭丛聚会他也没来,大家以为他提前回日本去了。乔雪的外婆火化那天是初雪天。
乔卫华来的时候看见乔雪守在旁边,十点火化,天气雾蒙蒙,云层将微弱的阳光堵在后面。棺椁擡出来,她与逝世的人见的最后一面。
乔雪一滴眼泪没掉,看着被擡走的外婆,慢慢微笑起来。从云翳后流出来的光线淌在她脸上,她默默无声,像即要枯死的太阳花。
“老子白养了个杂种,冷血!”乔卫华怒气冲天地在她脸上甩了一巴掌。
女孩的脸上留下红色的印记,头发散了,小时候她就像一株零落成泥的蓬草,是外婆将她捡拾,给予一抹垂爱。
她们约定好了,真正离别的那天不能哭,外婆喜欢看她笑,人本就是宇宙中一粒微小,走在前面的人会化为尘烟,陪着在后面抱着骨灰盒难过的她走上最后一程。
窦米把乔雪拉到身后,乔卫华被大人拽走,他一口一个杂种。杨贝芊哭到打嗝,胆颤地叫她,“乔……雪。”
亲戚们引议论道:“白疼爱乔家那个闺女了,这什么场合啊,对老人家不敬。”
“是啊是啊,冷血的很,一滴眼泪也不掉。”
“要是我家女儿,都能被她气死。所以说这孩子从小没有妈养。”
阳光轻薄,穿透乌云抱住地上送行的人。
湖面结冰,有小孩在上面滑,柳树发芽,枝条随风摆动落在冰上。
乔雪捂着口罩,遮住了脸上的红印,擡头看着天空,“我外婆会看到的吧?她要我千万不能哭。”
“乔胜男……”窦米抱住她,心揪到一起,“她一定能看到,她没有走,只是变成天上的星星了。”
杨贝芊哭成小泪人,抱住她们,三个女孩久久的抱在一起。
风声萧索,长长的柳岸边,干线笔直望不到尽头,树下冒出柔嫩的青草,看着白瓣紫蕊的小野花摇头晃脑,有种时间慢下来,越来越慢,将要凝滞在了某一秒。
杨贝芊吃着山楂球,啃着外皮的糖霜,问乔雪:“你有见到陆一卿吗?”
乔雪摇摇头。
“他爸爸被撤职了,昨天被带走了。”
乔雪拿着包装袋的手微紧,睫毛颤了下,新闻闹得沸沸扬扬,她看到了。但是从别人口中听到,还是会无法克制的惊惶。
陆一卿应该是在日本他妈妈那里,不出意外的话,是不会回来了,起码这个节骨眼上不会再出现在他们面前。
他连句再见都没有就人间蒸发了。
严寒腊月好多人得流感,感冒发烧,新榆市久违的下了一场大雪,有人生病了,有人离开了,那个冬天带走了好多人。
网上都说陆建松升为副院后,利益熏心成了金钱的奴隶。他可是医生,他是陆院长。
十一巷小队伍里少了一个人,伙伴们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窦米问道:“叔叔怎么会是贪污呢,他不是那样的人啊。”
散步时,窦永明看着解冻的湖水,对他们这群初露头角的高中生们说:“其实人好比河流,所有河里的水都一样,到处的水都一样,可是每一条河里的水都是有点地方狭隘,有的地方宽阔,有的地方湍急,有的地方平坦。每一个人都具有各种各样的本性的胚芽,有的时候表现出这样一种本性,有时候表现出那样一种本性,有时变得面目全非,其实还是原来那个人。”
杨贝芊似懂非懂,谭丛捧场的鼓掌,窦米哇一声,“老爹,你什么时候变成文化人了?”
“书上看的。”
江彧:“是列夫托尔斯泰的《复活》吗?”
“对对,就是那个外国人。”
柳絮飘飞,他们这一伙老老少少在堤边看杨柳依依的美景,水光接天,白云霞光如绸带连在辽阔的水面之上。
窦家父女在前面拍照,抢着镜头的中心位,谭丛父母边走边拌嘴,刘元芝在考杨贝芊背古诗,乔雪自己走在后面,没有拍照的兴致,临时当一下摄影师,给他们拍照片。
然后又掉到队末尾,拿出手机,点开微信里某个好友,点进去又退出来,输入法键盘跳一下弹走一下。
她不知道要说什么,想切回界面,窦米冒出来,“要不要我帮你找他啊?”
“不用!”
“想不到,乔胜男你也会这么不坦诚,大胆一点,说不定陆一卿也在等你的消息啊。”
“谁在乎他怎么想!我又没有说要找陆一卿!!”
窦米指一下她的屏幕,界面就是和某人的对话框,至今她一句都没发出去。
手机静悄悄的,一条未读消息都没有。以前从来没有过,陆一卿聒噪的嗓门消失了,乔雪竟有点忐忑不安,还很想念。晚上写作业,一小时要拿起手机好几次,她觉得自己快要神经质了。
石岚从外面回来,提着热腾腾的饭喊她出来。
乔雪开门见山问:“是你举报了陆一卿的爸爸?”
事情终于落下帷幕,陆建松受到应有的惩罚戴上手铐,石岚也没了后顾之忧,现在并不想再讨论不休,“先吃饭。”
“小姨,如果真的是你做的……”
石岚冲她吼道:“不是我!”她摔下不锈钢碗筷,碰在桌上叮铃咣当的响,和睦的氛围就此打破。
石岚意识到自己失态,拉开板凳,轻声说:“对不起。”
乔雪不追问了,坐下来吃饭,筷子搅着没有食欲,听到石岚在叹气,“我没去告陆建松,但他被查,到现在的确没找我麻烦。他给的那笔钱医药费用了一些,剩下都没动。”
石岚把肉都挑到乔雪的碗里,“这顿是答应你外婆的,她之前还说要……和我们吃最后一顿饭。”
饭桌上以往都是三个人,现在只有两人对面坐,总感觉少了点什么,房子空的只剩下她们的争吵了。
石岚添了一副碗筷,搁在外婆常坐的地方,乔雪忍不住的掉泪。
“你外婆没有儿孙命,看着你长大,你还没能赚钱她就……不说了,吃饭吧。”
乔雪夹了块豆腐吃进肚里,像吃了片橄榄叶,苦的让人窒息,小声的抽泣。她想着小姨还吃得下饭,擡头看,对面的大人连哭都是无声的。
只有擡手擦眼睛和低头的动作,餐桌上一下接一下的拽纸抽,没有嚎啕大哭,亲人离世的大恸,这顿饭吃的压抑,胸腔像是压着重重的石头,每一次呼吸空气,想要排解的压力感都找不到出口。
“吃饭吧,不想了。”
“我们好好的就行。”
……
乔雪变得爱看手机,每天要翻记录几十遍,然而都没再收到那个人的消息。
他缺席了初雪,像是也要缺席她往后的所有日子。
乔雪开始认真看他以前发来的每条消息,她以前从没看过,但还好没有删记录的习惯。以前万分嫌弃的却成了现在生活中支撑她的动力。
枯燥的模拟考,一轮二轮考试都压的人喘不上气,休息的时间她每天奖励自己只看两条,正好可以撑到高考结束。
-陆:哆啦陆陆来了——乔乔,你晚自习前去哪了?怎么不来吃饭?
-陆:学校食堂二楼三窗避雷,地狱级的辣,辣成香肠嘴了…
-陆:雪雪,乔儿~珍珠奶茶,红豆奶茶,抹茶奶茶,你更喜欢哪一个?聪明如我,三样我都买回来了:D
-陆:放假喽,乔乔一起去看电影呗,是超酷的《钢铁侠》,我买好票了,唉算了,你肯定不愿意和我去,电影票夹你数学必修三里,你和你的小姐妹去看吧。
-陆:你说今年冬天会不会下雪呢?虽然现在还是夏天,但是想想万一会有大暴雪,现在突然感觉没那么热了,降温的好妙招!
……
“乔雪,快点回班,考试了——”
“来了。”乔雪把手机关机放进书包,进了考场。
夏天的教室闷不透风,电风扇越吹越热,满教室是纸张的墨香味,校园里绿意已深。
他们在学校度过的最后一年。
窦米吃完两根雪糕,没一会又热的出汗了,乔雪在写物理卷,对她说:“想一下我们在冰岛,眼前是冰河和覆满雪霜的平川。”
杨贝芊停下看书,头顶的电风扇吱呀吱呀,乔雪道:“迎面一阵冷风,穿着短袖的我们逆着风雪,冻得直发抖。大风吹雪,地上的雪粒席卷起一股股旋风,像是行走在海上,浪花翻滚。”
窦米打住乔雪遐想,越跑越远的脑回路,“在夏天幻想冬天,这不是陆一卿经常干的事吗?好像他能说出的话。”
树叶婆娑,低枝丛中怒放着白色的花。
再次提起他,好像恍若隔世了。
时间经不起他们浪费,话题潦草收场,再次进入冲刺复习阶段。
窦米和江彧在研究集成电路图,杨贝芊在给谭丛开小灶,阅读理解里的注解名词分析的密集,乔雪把演草纸翻新了一页,为一道没解出来的题头疼,身边的白熙问她要不要喝奶茶休息一下。
乔雪摇头,回绝他的好意,看着外面树木的高处,白光在墨绿色的顶端浮游,仿佛下一秒就回会出现个对她笑的男生。
窦米和江彧决定要冲刺燕城大学,杨贝芊要报漠城大学的人工智能专业,谭丛只说也想去漠城,但考不考的上还不好说。
“漠大的人工智能专业分数对我来说有点高。”
杨贝芊:“先考进去,哪怕被调剂,大一结束有换专业的机会。”
窦米:“谭二弟你加把油,和芊芊上一个学校,你还要照顾她呢。到时候放假我和江彧去你们学校玩!”
她继续说:“理工科女生少,万一芊芊是班里的独苗苗,是班花,肯定有很多男生追。”
合上书准备休息的谭丛又坐到桌前,抓着头,忿忿地刷题。
乔雪的目标定的很高,第一志愿是北京,白熙要遵从家里人的意思,报本地大学,他们这伙人要注定因一张考卷,各奔东西。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学校放假,少了两天的补习。窦米回外婆家,这次只需要吃西瓜,高考在即,这些小将们不用再沦为摘瓜劳动力了。
窦米,杨贝芊还有乔雪坐着江继远的车,谭丛和江彧坐下一趟——郝美丽的敞篷三蹦子,俩小伙子晒了一路吹了一路,“咱们地方宽敞,空气清晰,不晕车,比那小轿车好,千金换不来。”
江彧嗯嗯的点头,知道谭丛是在自我安慰。
蓝天,悠悠白云,黄绿色的土脊,田野辽阔,青草香扑鼻,隐隐可见遥远的山巅,远眺望去,能见到一丛丛毛茸茸的绿开满山坡,山的后面还是山,山体往下就是青红两色相间,晨间清爽的山风雾气弥散,宛若水身在水墨画中。
层林尽染万山红绿,树荫映照,江水碧色。
疾驰的车辆顺着蜿蜒山路要到山那头去,离天空更近,离旭日更近,空气里都是自由,放松的。
汽车半路容易堵在路上,三轮车开在四通八达的路上,抄近道先赶到了。
窦米一坐车就晕车,但一下车看见整齐分割的田地,电线杆上的喇叭在广播,镇长像是喝的醉醺醺,吐字不清的口音。
三个女孩赛跑,在澄净的天空下,像欲要飞走的纸风筝,越跑越快。
乔雪在和她们的玩乐笑声中,慢慢走出阴霾。
在乡下的时光是最快乐无忧的,可惜某人还带了作业。
玩的尽兴,江彧一掏真题卷,就地取材,把光滑的大石头当做书桌,坐在台阶上,窦米从河里玩完回来,甩着半湿半干的长发,“好啊,你居然还学习!”
窦米从书包里拿出本习题册,“嘿嘿,我也带了。”
谭丛:“真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