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回头
无霾说这话时的声音听着还有几分可怜以及无奈,神态好似当初它还是桑里时,在别扭地想要把这个过分热心肠的掌柜视线拉回来。
若真的还只是桑里,步弦声或许还会脾气很好地顺着它的意,但此刻,他只觉得自己差点被气笑了。
“到底是谁骗的谁?”步弦声哑声反问道。
“你也别叫我掌柜,你根本就不是……不是我想收养的那个孩子。”他并没有停下手里弹奏镇曲的动作,反而因此还多了几分决绝。
而与之相对的,原本只能隐约听见的笛声也骤然变得清晰,合着四处那些邪祟发出的哀鸣,化为了一道屏障,很大程度抵消了镇曲对于无霾带来的影响。
它身子往前挪了一点,仔细看着步弦声的神情,皱着眉头说:“我就是呀,你从一开始看见的就是我。”
“是你对着我说要我跟你去三无斋。”无霾定定道。
“我为了跟你回去,还特地留了一会儿那些人的性命。”话里的意思似乎是,它已经为了步弦声做出很大的让步了。
然而所谓的让步,其实也不过是晚些再杀人罢了。
这一年里,步弦声悄悄回去过当初遇见桑里的小镇打听过,那收尸户附近的近十户人家,都接连死绝了,附近的人都觉得那里是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到现在还没多少人敢去住呢。
步弦声这下子是彻底笑了出来了,不过,笑的却是他自己,他觉得自己还和这家伙废话着实多余。
能干出这么多缺德事的存在,是能说得通道理的吗?
它们从来只会觉得自有它们的一番道理在。
这么想着,步弦声调用起全身能调用的灵力,弹奏镇曲时又叠加了几重音,总算能稍微穿透此间的杂声,直刺得无霾脑袋嗡嗡的。
无霾眼里闪过狠戾,下意识只想不择手段地把这烦心的乐声给掐断。
顺应着它的心意,四下的邪祟再也不受控制,齐刷刷地朝着步弦声的方向攻去。
这架势几乎冲着要步弦声的性命去的,哪怕他前边有许听澜的灵威帮忙挡着,也还是会被两厢术法交锋的余波给冲击得一瞬弯了腰,口中泛出腥甜,指上勾着的弦也因此崩断了一根。
步弦声听见莫子占在旁边别扭地小小声说:“别太勉强自己,已经可以不弹了,交给先生就行。”
和这一声关心交叠在一起的,还有无霾在前边几近癫狂地发问:“掌柜,你为什么非得帮着他们?难道不是我们的关系更亲吗?你不是我的养父吗?”
每一凶都会有其自身的劫难,长空的劫难是无定枝,竺以的劫难是画皮鹦,顾相如的劫难是月狐,那无霾的劫难呢?
无霾的劫难是……步弦声。
是步弦声自个说可以把他当成养父的,无霾信了,所以才安生地在他身边待这么久,一直没去杀他。
可无霾却还是无奈地发现,这难得让他想要留活口的人,居然敢背叛它。
身为它的养父不仅不偏袒它,反倒一直在替那个一年到头都不见得来探看一次的星玄仙尊,以及照看那个见了也就三四面的莫子占,然后完全把它给扔到了一边。
怎么会这样?
按照它行走人间多年所看到的,世上的人皆是帮亲的。
不仅仅是凡人,妖类其实也是如此。哪怕明知妖界本身就是以弱肉强食为法则的,顾相如还是会因为它杀了那些跟傻子似的月狐,而记恨它,总是孜孜不倦地来找它的麻烦,妨碍它的事。
对了,顾相如是因为自己的亲友被杀才这么怨恨它的,可是……无霾疑惑道:“明明你的那位师尊也不是我杀的呀,是帝鸠杀的,你知道的,我甚至都没有去帮它的忙。冤有头,债有主,你不该怨恨我的。”
说话间,无霾虽然自个没动手,可那些邪祟攻势却一直没停。
步弦声不由一抖手,原本那因自嘲勾起的笑没彻底垮下去,半挂在脸上,反倒显得苦哈哈的。
他依着莫子占所言,确实没再勉强,拨弄琵琶的手放了下来,卸掉一身力气,连带自己对眼前这家伙最后一丝念想,也跟着卸了下来。
可步弦声这一动作,却被无霾误以为自己是当真说服了他。
无霾脸上出现了些许欣喜,继续兀自念叨了起来:“你说三无斋就是我的家,所以后来哪怕你走了,我都还是守在我们的家里,在等你回来……”
说起这事,步弦声眼眶一热。
从前三无斋里一共就两人,掌柜的变得面目全非了,伙计也面目全非了,只剩下一些陈设还维持原样。
“可你为什么要带着人来毁掉我们的家?”无霾压着身,往前凑了凑,像是想要走到步弦声身边,可步子还没挪动,它身子又缩了回去。
它还在警惕着许听澜,完全不敢离开莲台的保护。
既然步弦声已经没有继续弹那镇曲了,无霾也就没再驱使那些邪祟去袭向他,四下的波涛汹涌瞬间停了下来,没有横冲乱撞的灵力交锋,也没有镇曲和邪祟的声音交织,只剩下那悠扬的笛声在此间低响,仿佛两厢即将就此握手言和。
“掌柜,”无霾擡头看向步弦声,身子蜷缩着,样子看着可怜极了,凄然道,“我想回头的……”
步弦声眼睫一颤,呼吸在这一刻停滞了下来。
他这人,打小就心宽。
也正是因为心宽,所以也格外容易心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