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听东厢房里,和事佬和气地问:“婚丧嫁娶是大事,总要精细些,办周全,一天……怎么说不够,还是有什么难处?两家商量着来。”
湘萍母亲那半脸的眼睛就转向他,像被油灯里的火烧出的窟窿,抖落一点灼烫的星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明日不成,就另则佳人吧。”
“娶死人的都没这么着急。”和事佬像被提醒了,“先看看姑娘家什么人,这不会不方便吧?”
一左一右没人答话,好半晌,湘萍母亲道:“原本还是在请罪的。”
“那现在?”和事佬笑意不达眼底,“高矮胖瘦不论,是死是活总要看一眼。”
吱呀呀——
西厢房的门就开了。
一个女人走出来,天水青缎子随着她跨过门槛的腿流动,像流过山间鹅卵石的溪水,映着夜里两岸幽幽的碧翠。
她的长发及腰,顺直地垂在身后,是两岸背着世间的阴影,永远在身后,坠着她走。
那张脸白得发青,从美人尖向下,左右缓缓流出两道眉峰,峰下是两潭明灭的泉水,叫人看不分明的她的眼睛,鼻尖是苍翠掐出的峰,唇是去年秋没扫净的枫叶,已经淡了。
她是埋葬一轮又一轮四季的世外山,有沉不进人间的仙气。
在这灰蒙蒙,不见日月星辰的白夜里,仙气就是鬼气。
正在套话湘萍在哪的卓倚停了话头,发现她的头发还有点潮湿……她浸着一种诡异的潮湿,像水里走出来的,换了衣服,晾了一会儿,魂和头发都没干透。
骰子系统的灵感没有检定,但他自己的灵感应了声,他记得这院子里有一口水井。
再一想祠堂,他就明白了,看向湘萍的眼神也变得一样怪异:“这是?”
投井这么多天……即便不是投井,就是把她放下去,把她关在半露天的“小黑屋”,没吃没喝,也该死了。
但她活着,不是诈尸,她有呼吸。
只是眼神过于安静,七情六欲沉灭,干净得令人惶恐。
湘萍无视所有人,幽灵一样,静悄悄走过游廊,她身上有种奇异的花香。
她停在祠堂前,不动了。
薛潮一顿,看了她一眼,退开位置,湘萍就对着祠堂门拜了拜,虔诚的,带着一点笑,又如来时,飘回她的房间。
西厢房的门再次关上,院里却像浸过潮湿的雾,令人不舒服。
没死……倒像疯了。
也是,在漆黑、逼仄的深井里,待了整整三天,不死,可不就要疯了?
黄海涛摊手:“不是瞒你,你也瞧见了,我们把人拉上来,却还有呼吸,她还活着……我们也不知道她现在是个什么。”
这婚就定下来了。
两边开始筹备,村长家作为迎亲的一方,筹备更多,旅行社玩家帮忙,卓倚也凑热闹。
孙二和湘萍的生辰牌在媒婆家的白树里请示后,就一齐掉在地上,代表两人“相配”,可以结成夫妻。
果然把湘萍的生辰牌请回村长家,宅子里的怪事就少了,于是更紧锣密鼓。
主要是神的侍从们在出力,等到第二天中午,紧赶慢赶布置完了。
卓倚刚蹭过午饭,还顺走一块雪糖糕,穿过游廊,打量满院的红,咀嚼的速度慢下来。
和他梦里的那场冥婚规格一致,喜庆得有声有色,繁杂的礼数在一天半就补齐了,给女方的聘礼格外厚重,几箱子送去东边,还有一对大雁。
吉利小神画像停在神秘大师待过的厢房,也是镶金边,埋金线,村长家下血本,对标富豪家,也要办得轰轰烈烈,冲掉怨气。
至于湘萍那边,再次被父母关起来,等待出嫁。
她正跪坐在铜镜前,深浅金刺绣、缀珠翠宝石的红嫁衣在她身后铺成半圆,像凤凰落下的尾巴,两个侍从为她梳发、上妆。
一点朱红落在唇尖,抹开鲜艳,头上环翠叮当,金凤垂首在她的美人尖,含下一滴红宝碧玺。
长长的红盖头拢在凤冠上,湘萍看着铜镜中娇艳欲滴的新娘,缓开一点柔如春水的笑,却如待嫁少女。
侍从缓缓放下盖头,遮住她的笑容。
不止这边的喜事忙。
陈家也忙,忙着办丧事,先是委托五毒清理通往东门的路,为路祭和出殡做准备。
后在东门前的山坡里挖墓xue,想在那里下葬,借着雪崩的余韵,将阿芸的魂魄送进喜悲山中。
家里只有夫妻俩,心有余力不足,一切从简,没怎么布置,只是穿着惨白丧服,守着女儿的棺材,为她入殓。
棺木内铺一层干净的白布,阿芸像躺在薄薄的雪上,寿衣是绣菊纹的梅红缎子,头枕有云,脚枕有莲,脚踩莲花上西天。
批着丧服的五毒两人,帮夫妻俩擡仿丝八仙红寿被,站在棺旁,一望下,就听到守秘人说:
【触发特殊牌“菊”】
【获得一个奖励骰】
罗盘转出花牌“菊”,搓麻将的声音响起:
【“侦查”检定结果为:55/50,失败】
【奖励骰:10/50,极难成功】
裹布男甲就发现寿衣是缎子做的,但缎子与“断子”同音,一般不用做寿衣。
这套流程也奇怪,寿被是这么晚才放吗?
他们送下寿被,阿芸母亲就道:“头就不要盖住了……阿芸她被兜头拐走,又被盖头蒙住嫁给一个死人,我想让她走的时候能喘口气。”
眼泪又麻木地堆在眼眶,要落不落。
裹布男甲便卷下寿被,停在阿芸的肩膀。
穷乡僻壤里的倒霉姑娘,出嫁是她们一生最美的时候,阿芸死在出嫁那天,脸上还是新娘子的妆,于是她死时也是最美的时候。
她的父母只是为她理好头发,补了一点颠簸掉的脂粉。
“合棺吧。”
漆黑的棺材板推上,遮住她的哀容。
阿芸母亲有时拍着棺材,轻声哼歌,像在哄女儿睡觉,有时温柔着眉眼,低声说着什么。
黄昏时分,云不散,但薄了些,夕阳的红照不透,却也出来一点妖冶的颜色,像云的中心正在燃烧,燎散暗沉沉的火光。
风阴缓缓地吹过村庄,吹松檐边的积雪,像又一场小雪,乌鸦便展开黑羽,飞过新娘子照镜的窗边,扯起嗓子,怪叫向天。
等它飞过奇形怪状的白树,藏起的喜鹊才从挂霜的树枝后冒头,悠悠扇动翅膀,飞去另一个方向,踩过门口纸人的脑袋,停在黑棺上,低头啄弄。
沙漏里,雪又落满一管,戌时到了。
唢呐声陡然一起,向四面尖锐的群山撞去,竟然真撞落蒙蒙一片雪雾,伴着唢呐声,回荡整片村庄。
一顶花轿,一口黑棺,同时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