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鲜有人住,总是有股不轻不重的霉味。
云挽将被子拉在鼻尖下,嗅到淡淡道气味,耳边窸窸窣窣的声响,他熄了灯,来到她身旁。
她没问这个房子是谁的,他就也没说。
她说:“我们在这边待多久。”
他微愣:“四五天。”
她慢吞吞眨了眨眼,最后才小声:“嗯。”
“你不想在这里吗。”
“没有。”其实没什么想不想,她就像个飘萍一样,被他牵着走罢了。
陆承风展臂将她捞过,嘴唇挨上她鼻梁:“你陪我待会儿,很快就回市里。”
她温吞点了个头。
他最近情绪温柔很多,她又不声不响,两个人基本都没做过。
云挽觉得睡衣扣被解开,腰侧被掌心缓缓紧握。随后是他熟悉的体温,降落覆盖在她身后,脊背浮出一阵细微的颤抖。
她这次没有怎么反抗。
他哑声问她:“难受吗?”
她想点头,又摇摇头。
身上不难受。
说不清是做得多了,保留习惯,还是他们身体彼此非常契合。她不觉得难受,有的时候,甚至会觉得欢愉。
她有些羞耻,捂住眼睛。
一闭上眼,泪水猝不及防从掌心里漫出来。
她这几天睡前,总会想到他秘书的话。
她觉得有一句是对的:“你明明什么都不好,什么都不会,他凭什么会留下你,需要你?”
她也觉得百思不得其解。
后面才明白,其实像他这种男人,身边如果留下女人,未定是很喜欢。她没有能力,然而或许身体歪打正着,是他迷恋的。
他愿意养着,愿意为此买单。
这就是理由了。
他对她没有感情,但是好歹睡了那么久。她垂下眼,觉得应该确实如他所说,睡她不睡别人,是因为真的舒服,又真的方便。
所以没有感情,却还是一而再再而三纵容。
以前她还羞愧过,觉得没有感情基础,就滚在一张床上,是真的不太好,偏偏她控制不住。
后来,才逐渐发现。
如果不是这样,可能她还留不住他这么久。
别的夫妻,是由感情走到婚礼和生活里。
他们不是。
他们用身体,才进驻到对方心上第一步。
云挽哭出声来。
他身体僵住,轻轻捏过她下巴,转过来:“痛?”
她哽咽摇头。
他说:“那哭什么。”旋即话音一顿,脸色难看道,“你不会还在想着他吧。”
诚然她并没有。
陆承风手指用了力气,冷声道:“说话,你在想谁?”
她垂睫小声说:“我谁也没想。”
是真的谁也没想,要说想,可能也是想她自己。为什么,到最后,什么都没有留下。
他眯了眯眼,约莫是不信:“你没有在想他吗?那你为什么总在哭,不痛也哭,如果不是伤心难受,又究竟是哭些什么。”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不要再想他了。”他紧紧咬牙,漆黑瞳孔里隐现恨色,“你希望现在睡你的是他吗?但是太可惜了,他自身难保,可能顾不到你了。”
他手臂青筋道道爆出来,猛然沉身用力,她毫无防备叫出声,慌张地泪眼朦胧捂住唇。
他唇边挂着抹虚淡的,似有还无的笑意,嗓音却喑哑至极:“你还是痛一点好,起码现在,你不会走神,不会再有心思想别人。”
他俯身静静凝视她:“你只能想我了,睡你的是我,这几天在这里,你身边,也只有我。”
是的。
这么多年,她身边确实只有他一个。
但他身边有多少呢,他眼里心里,难道也只有她一个吗?
云挽阖上眼睛。
*
小渔村的日子,没有她想象的难熬。
他那晚说是要弄痛她,可实际也只有那么一下,像只是提醒她回神。
她回过神,不想着别人只看他。
他其实还是愿意温柔一点的。
他在小渔村的房子,那年甚至用的还是土灶。
陆承风做饭并不擅长,只会简单几样。
从前他来这里,估计都是自己凑合吃的。
现在两个人,没法凑合。
云挽轻轻说:“我来吧。”
他看她一眼,放下锅铲,去炉灶烧火。堂屋里点的是陈年的蜡烛,燃烧一夜,只剩一小截,云挽将它吹灭。
厨房不亮堂,瞬间昏暗,只有炉灶里的火光,映出男人挺俊的侧脸。
陆承风说:“吃过饭可以去海边散步,晚上能看见灯塔,有点远,但很漂亮。”
她不轻不重:“嗯。”
他紧抿唇:“吃过饭,有样东西送你。”
云挽微不可察愣了愣,什么也没有说。
晚上折腾晚了,中饭时间也没起得来,因此匆匆吃了顿饭,已经是傍晚。
陆承风牵着她出门,慢慢在海边走,他给她介绍房子的特色,这边的建筑,还有生活。
渔船慢慢靠岸归港,云挽跟着他走了许久,果然看见一座灯塔。海浪声阵阵,灯塔在浪潮声中,静默而高耸地矗立。
云挽说:“你要送我的东西,在这里吗?”
陆承风没说话。
她觉得有些冷,心里莫名觉出些害怕,忍不住攥紧他:“你要送什么?”
他在一小块石壁前停下,蹲下.身翻找,移开石块,露出很小的暗格。
里面装着什么,陆承风拿出来,是个小木盒。他将木盒打开,云挽微微睁大眼睛。
是一条脚链,不贵重,却做得细巧精致,是用贝壳穿成的。
“我小时候经常来这里,潮退潮涨,有时候不想回去了,就会在灯塔旁边过夜。早上醒过来,沙滩上就全是贝壳。”
他陷入回忆的表情,异常温柔:“当时我们一帮有几个小孩,都挺喜欢野的。那时候我太祖外公还在世,经常训我。”
“后来,他不在了,我外公也走了,他们一家都走了。”
云挽胸腔滞闷,有些呼吸不过来。
她不知道他和她说这些,是为了什么,她只知道,他总是变换样子。
明明上一秒还很好的,下一秒,却能让她这么难过。
陆承风看着链子几秒,低眸,认认真真将脚链系在她脚踝上。她怀孕,其实走不稳路,腿也会有些浮肿。
然而脚链系上去,她并拢膝盖,脚踝却瘦得伶仃。
他看了很久很久,忽然起身单身托住她:“我抱你回去。”
云挽一愣,吓了一跳:“不用了,我自己走就行。”
“不好。”他低声说,“太远了,别走了。”
月夜宁静,海风裹挟着咸腥的气息,带着微弱的凉意。她足踝上脚链叮当,他单手抱紧她,稳稳地折身向前走去。
“回沪之后。”他慢慢地开口,“先住一段时间。你生孩子之前,我应该能空出来一个月,到时候我们回润州,可以陪你在那里住到孩子出生。”
“你喜欢海边吗?润州也有江滩,可以每天晚上去江滩散步,虽然不是海,但应该差不多。等你身体好了,你想过来再过来。”
他顿了顿,沉着声:“但是你不能和他再见面了,你得答应我。”
她眼中酸意翻涌,伏在他肩头,轻轻啜泣起来。
只是浪潮声很大很大,她哭得又那么微弱,他听不见了。
江滩,离她那么远又那么近。
他其实不知道,从前上高中时候,他喜欢去江滩骑山地摩托,那时候他高三,应该是压力大。
和他一起的还有李潇,两个人比赛环江滩,山地摩托的鼓噪声震天响。
如今回忆,十年了,竟然觉得已经是很遥远很遥远,上辈子的事情。
十七岁,她爱过那个在江滩骑车的少年,二十七岁,她爱现在抱着她,在小渔村海滨慢慢走的,她的丈夫。
傍海的风很冷,吹在身上,吹乱头发。他背着她走过浪水的滩,身后凄清无边的月色。
他忽然低声叫她:“满满。”
她轻嗯。
他沉默几息,开口:“你还没有答应我,你不要再去见他,以后我们一直在一起,我不会跟你吵架。”
她没说话,心脏一阵一阵刀割般疼痛,痛得狠了,她浑身颤抖起来。
他以为她是冷:“回去就会暖和。”
她摇摇头。
过很久,她说:“好。”
他浑身都滞了瞬,随后又若无其事的,继续抱着她走。
可是他不知道,她实在是有心无力了。
他的反复无常,捉摸不定,她时常怀疑是不是自己太敏感,才会反复内耗,才会逐渐丧失原本对自己的判断。
那么糟糕,她不想再这样了。
他总是觉得所有事都要为他让步,他有他的道理,可是她并不是一个静物,不会一直在原地等待。
那么漫长的,暗恋的年岁,再到结婚的第三年,无数次鼓起勇气,被打破,反复循环。
她的本能还是会下意识想要爱他。
可她其实。
已经不想再做他的妻子了。
*
他们很快回了泉城,那段时间她表现得很乖,他大概以为她终于松口,不会再离开,因此撤走了警卫。
他继续手上未完成的事务,行李来不及换,便马不停蹄又要换场。
临走时,他温柔摸摸她脸颊:“我飞福州一趟,过两天就回来。”
她轻轻嗯。
没有再多问。
他飞福州那一夜,很大很大的暴雨落下来。
她夜半醒来,撑起半边身体,对着开了条缝隙的窗户朝外看。
满是雨雾,什么也看不清,甚至她也不知道,究竟是想看见哪些。
只是最后又起身,沿着墙壁,慢慢将家里每个房间,都仔细看了一遍。她其实对这栋别墅并不熟悉,远不如当初在沪城,那个待了三年的家。
只是现在来不及了,她不会再回去了。
夜晚的暴雨萧索而凄静。
她慢慢地,把所有的房间一间间看遍了,终于还是回到他们睡过很多夜晚的卧室。
她打开衣柜,翻出木匣,取出那份文件袋。
离婚协议书铺开在面前,她沉默很久,很久落泪。
最后提笔,在他名字下方,也认认真真写上自己的姓名。
字迹清秀,笔划婉约。
每一笔落下,仿佛对他存在记忆的那一年,就被涂抹,雨打风吹去。
她写了十四笔,认识他十四年。
每一年其实她都曾经万般期待,她从没有说过,初中他们就是一个学校,他在高中艺术节唱过的歌,其实初中她就听过一遍。
她跟着他考上一中,考上很好的大学,后来又毕业来到他在的城市。
十四年了,她今年二十七岁。
人生一大半的时间,都这样静悄悄地湮灭了。
可是到最后,她所拥有的,仅仅也只剩下自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