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发怔;她也发怔。
不知她心里想着什么;祝兰却想通了:何苦为难她。
她跨入院子,各处惫懒的宫人们皆出了来。慌慌促促出来的,还有范碧云,抿着嘴,面上摆开的是一贯澄澈的笑意。
祝兰教张布饭菜,慢慢地吃了一会,肚腹里这才缓了,教旁人出去,只留范碧云一个侍奉。
范碧云为她正剃鱼骨。祝兰问:“我记得你家在洛京?”
“是。”她低着头,筷子不停,“只不在城里,在二十里京畿处。”
“家中都有谁?”
“我娘;还有个兄弟。”
“多大了?”祝兰又问。
范碧云觉着她此问稀奇,不由得擡眼瞧了一瞧,很快又垂下头去,“今年八岁了。”
她将剃了骨刺的鲜嫩鱼肉奉上来。
祝兰瞧着她,“想家么?”
范碧云迟疑了一会,觑她面色。
祝兰便清楚,她不是不知想不想,而是不知怎样答才更讨自己欢心。果然,片刻后,她答:“我娘已将我卖了……但为人子女,哪有不念亲人的。”
“那我放你出宫,可好?”祝兰道。
范碧云不知她今日吃错了什么药,心思百转,便想明了:必是此女善妒,已晓得她得了天子爱宠,明面儿上不说,却故作好心,要遣散了她。
从前蕙兰台里不受待见,日夜劳苦,没见祝兰放她走;如今她已沾了雨露,眼瞧着脚下一条通途,却饶她来假惺惺。
范碧云哪里肯依,忙求道:“娘子不要我,我能哪里去?那家我是再不回的,情愿留在宫中,与娘子为伴!娘子便将我作个猫儿狗儿,得闲时耍上一耍,我也愿意的!”
迎着她百般乖巧笑脸的,是祝兰久久沉默凝望的目光。
当真奇怪,范碧云觑上一眼,极不真切地觑见了里头隐隐的怜悯。
她搁了牙箸,拜伏在地,“求娘子留我在宫中吧!”
祝兰仿佛一尊被她跪拜的泥塑观音。长久地、从头顶上方传来了她的一声叹,以及一句令她回过味后激动不能自已的话:
“既如此,请尚药局的奉御来按一按脉吧。”
凡诸宫人、内侍,病者只可自去尚药局求诊,或移居别院安置;请来奉御按脉的,必得为嫔御之列。祝兰这话,即是认了她的名分,更宣之于诸人。以此为凭,不久之后,她便能获一进封。
范碧云喜不自禁,正要再拜,祝兰却摆手,“你身子不爽利,先回去歇着,诊过再说。”
这才点醒了她,才想到,已大半个月未见信至,难道……
范碧云如踩着轻飘飘的云团,手脚发软地回了屋,肠胃里那一点不舒坦早已被抛在了脑后,直待奉御到了眼前,她仍有些回不过神。
算算次数,猫儿偷着腥也总有个十几回,她又正值年华,若真能诞个一儿半女,从此便当真一飞冲天了。
……
奉御按了脉,点点头,开了张方子,向一旁的祝兰恭敬答言:“是受了寒凉,又因年少,气血不足。无妨,用些调补的饮食即可,近几日不可多沾油腥。”
范碧云那一点愈涨愈大的心思,嗖一下又被一针扎破,难堪得面孔上火辣辣的,勉强谢过了奉御,再不敢胡思乱想了。
·
翌日,祝兰又有事出宫,带了个轻省的荷包,又留了一只带锁的匣儿与范碧云,丢下话来:“这一匣,你收着。目下用不着,过几日再打开。”
“这里头盛着什么?”范碧云纳闷,又问,“娘子要去哪里?”
祝兰却不答,待出得廊阶下,映着秋晴方好,在和煦的金风里,仰头上望了望。
范碧云也跟着上望了望,却只除了四四方方碧瓦琉璃的宫墙,余下什么也没瞧见。
“我走了。”祝兰今日不教人跟随,独自一个,遣了旁人各自去做事,唯剩了范碧云一人在侧。她难得迟疑了一下,“你……”
“娘子有何吩咐?”范碧云忙问。
“那回你将我丢在马车里……”
范碧云就怕她翻旧账,慌不叠地插言表忠心,“我再不敢了,娘子宽宏……”
祝兰望她,如那日她望手心里拢着的白画眉,眸中有了怜悯,更有一份释然,微微笑了笑,使得向来那一张略显苍白的面上增添了鲜活的颜色,“行了,咱们扯平了。”
说罢,她赶她回去,独自慢慢地离开了宫苑。
范碧云不大懂,以自己的心思揣度,兴许她指的是这些日被反反复复剪碎的绣帛。她未深想,总之已过了明路,便携着一份对未来殷殷的指望,含笑回了深深的宫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