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蝇飞不出那张网,可我们终究不是苍蝇啊。只要我们能走出自己意识所布下的网,命运同样不会吝惜于赐予我们光明…”
他再也说不出话了。
灵魂是无形的,但这间小室、包括其中的每一样物品,都是有形的。
那是他此生至今思想的结晶,是他灵魂的倒影。克洛德将它展示给她看,到底由衷地希望她能与之相通,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
克洛德缄默了良久。
“她果然是个妖女。”他如是想着,却不由得呆住了。
然而,他的心底无疑是在赞叹。
她真的是个魔鬼吗?他质疑了,因为他分明望见她在闪光。
难道她是一个智慧的黑暗天使吗?
如果她是一个流浪儿,那么她究竟来自何方?
她用自己如飞鸟般长行不息的眼睛,看到了他——一个毕生埋首于经籍之间、全法兰西最博学的人——所不曾见过的东西。
爱斯梅拉达天真乐观、热情浪漫,她保留了未被污染的、最纯净的人性光辉。
那是他在宗教的压迫之下正逐渐失去、泯灭的曾经的自我。
“开心点,克洛德副主教。你看,外面不仅有阳光,还有波光粼粼的河流和蓬勃生长的野花…”
她的本意是想劝克洛德停止悲叹、转头看看这个美丽的世界,但她不知道,自己的话语斩断了缚在克洛德灵魂最深处的一条锁链。
“…你说得对…”克洛德低下头望向那个小姑娘的脸庞,若有所思。
以前,克洛德还只因为她光艳夺目、天真自由、热情善良,举手投足间闪耀着迷人的艺术光辉而思念;而现在,他对爱斯梅拉达的情感已是倾慕得近乎崇敬。他不拜倒在天主的圣光下,而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屈从于这个吉普赛小妖女的智慧之华。
克洛德仍在沉思着,全然没有意识到她美丽的脸庞已经近在咫尺。他那双深邃的灰蓝色眼睛有如燃烧的烛火灼灼发光,口唇呢喃、吐息,昏黄的油灯混着窗外几缕阳光洒上他的鼻梁,在苍白消瘦的面颊投下一片灰暗的影子。
他像个石像,一座正在沉思的、智慧而有光的石像。
爱斯梅拉达出神地凝望着克洛德眼眸深处潜藏的流波,有那么一刹,她竟感到自己的心在与他同频搏动着。
“真好…”她毫无意识地低喃着,如同在梦呓一般。
不知道深陷思索的克洛德副主教是否也隐约听见了爱斯梅拉达的这句呢喃,他的脸上泛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眼里闪动着柔和的光芒。
此时,仅将意识半寄托于世俗的他已经看不见她的脸庞,他只看到了一片明亮的光,从她的形象上缓缓地晕开。
克洛德副主教没有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信仰的重罪,因为他已然拜倒在了其他神明脚下。
不知是否是由于烛火的缘故,爱斯梅拉达的脸显得绯红,她发愣,低垂的长睫毛在红脸蛋上投下阴影。她隐约觉察到,自己已经凝视这尊石像太久了。
而此时,二人还是以咫尺之隔相互对视着,克洛德低下头望着她沉思,仿佛是睁开眼沉睡一般。他轻缓而沉稳的吐息拂在她的脸庞上,牵连起一片湿热的薄雾。
天地无声。
“呃…克洛德副主教…”爱斯梅拉达小心翼翼地嗫嚅道。她轻轻颤抖着,机械地以一种动人而又笨拙的动作,伸出手指,在身旁的大桌上不断画着不成形的线条。
沉思的石像被她这一声低语给唤醒了。
清明的意识重新返回到了克洛德的脑海中,眼前她模糊的脸庞霎时又变得清晰而具体起来…
他倏忽间发觉到了什么,猛地战栗了一下。
克洛德连呼吸都滞住了。那吉普赛小姑娘的脸庞近在咫尺,而对方正扑闪着乌黑的大眼睛,以迷乱而惶惑的目光望着自己。
“我…我…”爱斯梅拉达那有些嘶哑的声音颤巍巍的,哽了半晌也没能吐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我要去广场上跳舞了…”
仿佛是在心虚一般,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弱了。
“你要…一起下楼吗…?”
克洛德的呼吸有些不规律了。
“好…”他嗓音低沉,竭力压抑着复杂的情绪。
此时的克洛德如同一个将要溺亡的人,他的胸膛不住地起伏着,目光滞涩而充满了绝望。
他在乞求天主救他。
然而,或许是因为那魔鬼派来的迷人的、光艳夺目的小妖女距离自己实在是太近了,他那轰鸣眩晕的脑内完全听不到任何来自天堂的回响。
他不敢往这方面去想——
恐怕万能的天主也已经救不了堂堂巴黎若萨的副主教大人了。
克洛德副主教不知道自己还需要继续去忏悔多少天,才能赎清这段时日以来所犯下的重罪。
不过,或许这辈子也都无法回到最初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