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
谁都知晓,寒窗苦读的林书生和桥头卖杏花的玥姑娘,青梅竹马,情谊非常。
林书生住同安巷,家徒四壁,唯有满墙的书和数载点灯的窗。
而玥姑娘爱穿素衣,生一双秋水眸,清清浅浅地笑。
那些年里,私塾下学的时候,玥姑娘总已卖完每日的花,挽了篮子等在墙角下。
他一出现,她眉眼便弯起来。
“林郎。”
声音依恋,轻软含情。
他踱步靠近,也跟着笑:“玥娘。”
那时候的少年郎和姑娘,常在深夜春雨里,落下相伴剪影。
这一落,就是好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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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早已不是那时候。
林书生读了这么些年之乎者也,读不懂这一句累了。
他站起来,染了血的手掌撑着剑柄,雨滑过脸颊。
“玥娘……”
腥甜的血逼上喉头,说话间好似都撕扯着全身筋脉,疼痛难当。
他拼尽全力克制着,如同稚童一般,如此急切又纯直地告诉她——
“功名利禄不过浮云,我想明白了,玥娘。”
“你曾说想去塞外,去北境,我日后都带你去。”轻轻笑起来,卑微到近乎虔诚:“好不好?”
“好的,自然是好的。”
可她分明站在雨中,全身冰凉,双腿冻得动不了,声音都像凝了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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玥姑娘身在江南,心向塞外。
她向往自由的风和一望无际的草原,向往不囿于四方世界的潇洒快活。
但她出不去。
她是个女儿家,四四方方的院里长大。于长街卖杏花,等着心上人高中,风风光光娶她。
“只是林郎,你从前总说让我等一等,再等一等。”
一字一句,几乎要提不起唇角:“我等到阿爹离开,等到阿娘患病……”
玥姑娘垂眸,低声呢喃着:“等得太久了。”
“林郎,太久了。”
这句话,不知是讲给书生听,还是自己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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玥姑娘涩然的嗓音混在雨声里,不用风吹,轻飘飘就落在地上了。
没有人说话,整个宴席上,落针可闻。
姜刃坐在沈雾旁边,他福至心灵地看他一眼,恰在这时,沈雾也望向他。
“他的剑法,不是三十六剑。”姜刃突然开口:“师父,你没有教他。”
三十六剑,不是这样。
至少,不是沈雾教给他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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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刃第一次跟着沈雾学剑,还不是在朔州。
他清楚地记得,是在去往寒山镇的路上。
沈雾说,自己是铸剑坊的老板。而铸剑坊,在寒山镇。
那是江南,雨一样的江南。没有战乱,重山复水,载舟拨云。
姜刃信了。
那个时节,江南细雨不停。
他们路过一座破庙,庙里有一和尚在打坐。他怀里,是个熟睡的婴孩。
只会念经转珠的和尚,小心翼翼,如同托起神明。
沈雾看他一眼,沉默地坐在门槛上。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托着腮看那没有星光的夜。
雨丝刚断,一切都潮湿。风很凉,但不至于冷。
姜刃沉默片刻,也跟着坐下。
他们就这样坐了一晚。
翌日清晨,婴孩清脆响亮的哭声和山林虫鸣鸟叫一起叫醒了太阳。
姜刃听见沈雾突然慢慢悠悠说了一句:“这秃驴也有后了。”
他问:“你看到没有?”
姜刃点头。
沈雾笑起来,双眸眺望落在天际,重复第二遍:“秃驴也有后了。”
后来,沈雾就开始教他剑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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练剑总是累的。
千次百次,一招一剑都是这样练出来,除了枯燥还是枯燥。
而姜刃学剑的时候,十五岁,不上不下的年纪,更累。
春雨冬雪,寒来暑往,他握着那柄捡来的长剑,流着血和汗,一声不吭。
沈雾从不替他上药,也不关心伤势。
他甚至,没有在他面前提过剑。
姜刃也不问,只是偶尔目光触及他腕间的疤,会有些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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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
沈雾倚在廊下笑:“姜刃。”
他回首,收剑而立:“师父。”
沈雾笑吟吟地,上下打量他:“长高了不少啊。”
仿佛只是一句随口的感慨,连笑意都不减分毫。
可偏偏这一句,就是这一句。
姜刃想起来,这是他被沈雾捡到的一年之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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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朔州战败,流民四散。姜刃握着一柄长剑护着三个孩童,准备南下。
也就是那时,姜刃第一次见到沈雾。
他看起来和大战过后的焦土格格不入,撑一柄天青纸伞,手里提一壶酒,笑容浅淡。
当姜刃走到沈雾面前时,他才看清,面前这个人,鼻梁上,有颗小痣。
他实在好看得过分。
“我跟你走。”
姜刃那时候虽才十五岁,但已见过这世间最纯洁的善意,和最肮脏的恶意。
沈雾,不属于任何一种。
他站在雨中,他立在伞下。
而沈雾就那么点了点头,懒懒地,轻应了一句:“行啊。”
仿佛他捡到一片落叶,揣进了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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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雾这个人,很怪。
他总是很随性。随性到,姜刃看不透他。
哪怕他在沈雾身边两年,也并不知晓沈雾手腕那块疤的由来。
他过往一切,对姜刃来说,就像一本沾了灰的古籍。厚重、神秘,高高置于书架,够不着捉不到。
直到那一天。
沈雾突然招了他到跟前,“姜刃,问问你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