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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刃,问问你手里的剑,到底为什么而存在。
姜刃在隆冬大雪里,沉默许久。
寒风凛冽,吹动树枝红梅。他擡眸,和似笑非笑的沈雾对视。
“为世间一切应执剑之事。”
杀人,救人,我心自有衡量。
执剑,只是执剑。
廊下风雪依旧。
沈雾缓缓启唇:“来。”
姜刃再靠近了些。
沈雾立得高,垂眸看他,第一次这样唤道:“阿刃。”
他伸手,拂去姜刃肩头落雪。眼里那片雾散了些,带着少见的怅惘落拓。
“记住了,为世间一切应执剑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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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些年来,沈雾再没有第二个徒弟。
知道沈雾早出晚归同书生一起时,仿佛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从心头蔓延。
姜刃觉得那应该是奇怪。
是的,奇怪。
以至于此刻,他下意识望着沈雾侧脸,望见他滚动的喉结。
“我只你一个徒弟。”
沈雾一声笑音轻快,饮了酒,整个人似乎都倦懒起来。
“教他什么三十六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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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大抵是适合学剑的,但不该是三十六剑,也不该是沈雾教他练剑。
三十六剑,是沈雾养儿防老的资本,哪能轻易外传。
至于书生——
“这剑法,称断剑三式。”沈雾得意地说:“怎么样,为师上月刚得的。”
姜刃移开目光,看向拖着血迹走下台的书生,微微皱了眉。
此刻坐在高台上的太和庄庄主也皱了眉,他看得清楚,书生确实不敌自己儿子,但自己儿子也奈何不得他。
“冥顽不灵!”
少庄主猛地低喝一声飞身下台,一把握住了玥姑娘手腕,力道重,顷刻间白皙肌肤便红了一片。
“再往前一步。”少庄主眼底闪过杀意:“本少主取你项上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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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喜的日子见血总是不好的。
太和庄庄主终于站起身来,以姗姗来迟且不容置疑的姿态阻止了这场闹剧。
众宾客眼见着书生在新娘面前低头,他最后问了一遍。
“玥娘,走么?”
玥姑娘深吸一口气,眉眼在悲伤愁怨之后,俱是坚定:“我不走了。”
“你去吧。”
“锦绣前程也好,浪迹江湖也罢。”
玥姑娘偏头,与同样一身润湿的少庄主对视一眼。她笑起来,没有半点犹疑:“林郎,我就不陪了。”
少庄主也笑了。难得的,是众人没见过的真挚明亮。
“不陪了!”
“不陪了!”
沈雾的鸟突兀开口。
宴席上,这只生着豆豆眼的鸟儿,扑棱着翅膀蹦来蹦去地叫。
“不陪了!不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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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沈雾只不过给书生一本剑谱,他领会得如此之快,似乎是为剑而生。
“沈老板。”
那日书生立于林间,在飘飞竹叶里问他,“我学了这剑法,能否赢了他?”
沈雾拎起茶壶,“不能。”
书生怔忪。
“不能……”书生双肩陡然垂落,似乎压了千百斤重量。
“这剑谱名断剑三式。只有三式,十年三式。”
沈雾腕子猛地一擡。
一片柔软飘落的竹叶霍然凌厉如剑一般,快如闪电地擦过书生脸颊,直直插入他身后碧绿细长竹筒。
书生身子一僵。
“困于情爱,已不能再进。”
茶水滚烫,茶香四溢。
沈雾不紧不慢呷了一口,轻笑说:“但林书生,你不一样。”
你不一样,你的剑,是为情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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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来时一人,离去时也是一人。
静默无声的宴席上,众宾客注视着他离去。
然而太和庄庄主能容忍他四平八稳走出大门,却不能容忍他活着下山。
不能这么算了。
少庄主说,儿子要他死。分不清是嫉妒还是恶性。
泥泞山路刀光剑影,早已受伤的书生逐渐体力不支,挥舞间眼前已略恍惚。
“打打杀杀的,做什么呢。”
密林中,似乎有人叹了口气,语气十分无奈。
“下雨天,路本来就不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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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醒来时是在铸剑坊。
正值晌午,大雨过后,晴空万里。
他穿戴好推门踏出一步,沈雾在院中看书。槐花树下,摁在书页上的指尖素白凝光。
“沈老板。”
书生开口,想说一句多谢,话头才到喉间,沈雾移开书,眉间舒展直接问道:“十两银子,想怎么还?”
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
姜刃端着药碗而来,毫不留情地戳穿他,“师父,九两。”
沈雾撇嘴,随即振振有词:“还有一两银子得算在他住了一晚的账上。”
“天下没有白睡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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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终究没有还那十两银子,况且还也还不起。
沈雾大度,请他吃了饭,且赠予他一只鸟。喜宴上那只。
那鸟儿机灵,甫一开了笼便振翅落到书生肩上,“走了!走了!”
“赶紧走。”沈雾瞥它。
“沈老板。”书生却红了眼眶,低下头去:“多谢。”
沈雾没应,背身去捡了躺椅上的书,“不送。”
这一日,书生在铺成画的晚霞里,携一只鸟,一柄长剑,消失于寒山镇口。
后来很久,书生都没有再回来。只会在每年冬日,寄回一本杂书,和一幅花鸟图。
那就是他还的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