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遇
龙三少有个别致雅称。
起初是路见不平拔剑相助,戏称自己一句“小龙人”,后来遍历天下,江湖上倒也声名鹊起。
越传越开,传回寒山镇的时候,龙老爷子正拄着拐杖在台下听戏。
那日听的是《折满衣》。
讲贾家小公子仪表出众,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才子。家里盼他出人头地,光宗耀祖。
却不想,一次外出,贾小公子认识了“识君苑”的妙娘子。要替她赎身,要娶她为妻。
戏子,如何做得正妻。
所有人都劝他阻他,贾小公子情深义重,自是不可能放弃。妙娘子也隐忍坚韧,一直陪伴在贾小公子身侧。
本该是羡煞众人的一段情,可妙娘子被设计为所害,最终竟是投湖自尽了。
台上还没有唱到这里。
妆容精致得戏角儿水袖一搭,含情眉眼望下来,龙老爷子也回望过去。
这场戏,只有他一个人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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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了戏楼,龙老爷子身边的管家就说,“三少爷那边有消息了。”
龙老爷子没有动作。
管家默了默,知道自己不该多嘴,只是实在见不得这般。
他垂首,似是叹息,似是怅惘:“老爷,三少爷幼时您还做过一把木剑送给他呢。”
是啊。
龙老爷子微微睁了眼,擡头去看桌上的牌位。并不明亮的祠堂内,老爷子两颊肌肉都绷紧了,光影昏黄,显得人也阴郁起来。
忽然,他轻笑。
“小王八蛋,不知道是随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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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抵还是随龙老爷子多一点的。
因龙三少爱吃鸡肉,鸡皮却不爱。
那一日,龙三少斥巨资在镇上买了两只鸡。挥金如土的少爷也学会了讨价还价,小摊前舌灿莲花。
樵夫背着竹篓,站在一边看他。看完了,扭头跟他讲,“你头发乱了。”
龙三少收好银钱贴身放着,嘴一撇,问:“你为什么要看我头发?”
“乱了。”
“这关乱了什么事?”
“乱了,就看了。”
“不对。”
龙三少边走边说,随手买了两串糖葫芦。递给他一串,亮晶晶的,阳光下剔透得好看。
“是你看我。”然后偏头,咧嘴一笑:“刚好乱了。”
樵夫人高马大,葫芦串小小一串,在他手里,十分不搭。
他默然一瞬,咬下最上面一颗嘎嘣脆:“哦。”
好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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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镇子的时候,两只鸡左右挂在老毛驴身上,好似给它穿上大氅,别有一番威风凛凛。
风一吹,牛起来了。
龙三少便跟老毛驴说,“你就像刚打了胜仗的将军,如何?这战袍。”
老毛驴别过头,都不正眼瞧他。
樵夫还是在一旁看,一脸自然道:“它在骂你。”
龙三少也一脸自然道:“不可能。”
“可能。”
“不可能!”
樵夫想了想:“极有可能。”
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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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坐骑有灵性的,皆是大能。龙三少深以为然。
他这头老毛驴,话少,一天到晚叫不了两声。
往常便是驮着东西慢悠悠走,遇见草就吃一吃,遇见溪水就喝一喝,十分安然。
修仙的,大都这脾性。
龙三少看它顺眼,好跟它高谈阔论。有时是说朝堂,有时是说蛐蛐,更有时是说美娇娘。
然而,至今为止,龙三少见过最好看的姑娘,杀人不眨眼,只远观而不可近身焉。
那是三场秋雨过后的一个清晨。
他们在山道上狭路相逢,龙三少吹了个口哨,眉毛一擡,端的是风流浪子的派头。
“姑娘,江湖贼子猖狂,少走这小道。”
姑娘顿住脚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压在斗笠檐下,瞧不大清。
背上那东西,麻布缠绕,也瞧不清。许是一柄剑,但不大像。
龙三少多看了两眼。
姑娘缓缓开口,嗓音清中透着冷,干净利落,说话简短至极——
“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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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个滚字。
这姑娘,比贼子还猖狂。
龙三少还想说什么,樵夫比他先一步道,“徐姑娘,走这边。”
什么徐姑娘?
什么徐姑娘竟这样狂。
后来龙三少才恍然大悟,徐阿蛮啊。
他啧了一声,叼着狗尾巴草在树上晃荡双腿,望月开口。
“观音剑,剑斩千军。凡人之身,观音之心。”
观音剑,徐阿蛮。
曾以一己之力,护十方州百姓两月有余。死战敌军八千兵马,寸步未退。
那是观音剑徐阿蛮入江湖第二年的事,听说在那之前,她被唤作跛子剑。
多难听。
一个姑娘,竟会被唤作这名。
龙三少遂觉得,不行,自己得有个响亮名号。自此,“小龙人”应运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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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龙三少也没料到。他第一次出剑,第一次回答自己是小龙人,与徐阿蛮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那一日,鸡不安然。人还没睡着,鸡就在叫。
“咕——咕——”
两只鸡,一只尾羽长些,神气至极,公鸡。一只圆滚滚,好吃爱玩,母鸡。
龙三少对公鸡说:“该你打鸣儿的时候不打,装什么装。”
公鸡头颅高傲:“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