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前世
然而,就在那封即将震惊朝野的来信送至御书房案前的当夜。
困于上京数月、正紧锣密鼓筹备与解家女婚事的当朝三皇子魏骁,却突然做了个奇怪的梦。
“三郎呀,三郎。”
梦里,他依稀听得,有人在耳边轻声唤他。
可这声音既不像自己那日渐疯魔的母妃,也不像自幼服侍他的几名大宫女。
他想不出来,除了她们以外,世上还有哪个女子会待自己这般亲昵,心下疑惑间、费力地掀起眼皮。
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种既熟悉——又十分“陌生”的脸。
他怔在原地。
而眼前妇人打扮的少女却浑然不察他的愕然与僵硬,或者说,她本就小心翼翼到不敢擡头看他,只低头盯着衣角,不安地绞着手指。
见他许久没有出声,这才无奈地偷瞄一眼,“三郎……你,”她小声道,“你今夜,今夜,要歇在这里么?”
她说:“你是不是应该……去青鸾阁?”
青鸾阁,是府上正妃的居所。
魏骁虽尚未娶妻,却对那地方再熟悉不过,闻言,一时有种分不清是梦是真的荒唐感:连月来,母妃将他拘于上京、筹备迎娶解家女之事。青鸾阁,正是由他亲自监工重建,其中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曾由经他手。
旁人只道他待那未来的皇子妃情真意切。可只有他自己清楚,他不过是借此荒废光阴,排遣心中那股不甘的怨气——
父皇不愿派他前往北疆,却将囚于朝华宫、多年避世不出的魏弃定为主将;
纵然他自幼在军营历练,不仅熟读兵法,一身武艺亦颇得舅父真传。如今,仍然只能在王府中做个“泥瓦匠”,接受亲生母亲以死相逼、为他商定的亲事。
他想不通,心气又怎能顺。
如今这个怪梦,更像是戳穿了他心中某些不可告人、掩埋在最深处的秘密。
“谢沉沉”见他面色不对,犹疑地伸手,轻捧住他的脸。
他却像被烫到一般、猛地坐直身。
肌肤相触的瞬间,太多不属于他的记忆:廊下浅笑的少女,飞奔上前、轻唤的那声“三郎哥哥”;露华宫中,无数次的偶遇与会心一笑;她亲手所做的茯苓糕、桂花饼,还有明月夜下背手轻握的瞬间……无数真假难辨的画面如潮水般涌入脑海,他满脸不可置信地擡头。
眼前眉心紧蹙、神情中写满担忧的少女,分明是谢沉沉。
可是,“梦”里的她,不在朝华宫,不在千里之外,就睡在自己的枕边。
他与她在露华宫重逢,相知,定情,到最后,向母妃求娶她为王府妾室——可尽管只是个妾。
这个并不算十分光彩的名分,碍于她罪臣女眷的身份,仍然不算光明正大。
成亲那日,她坐在小轿中,自后门被擡入王府。
他见惯了太多后宫女子,为封号、品阶、赏赐而互相仇视,也自知对不住她,所以,容许她怨、体谅她恨。
然而,待他终于从露华宫里听完母妃语重心长的“教诲”赶回府上,想了一肚子安慰的话。
推门走进房中时,她却已换下身上那件勉强称得上嫁衣的桃红宫装,翻着话本,吃着四仙桌上的喜饼。见他来,两眼笑出一双弯弯的月牙。
“三郎,”她说,“你回来了,饿了么?你快来尝尝,这个喜饼真好吃。”
又说:“王府的厨子是谁?我能不能同他学上两手?这样,日后便能自己做着吃了。”
她既不怨他,也不恨他,相反,在哪里都能过得如鱼得水。
王府上下,很快也都喜欢上这位没有架子、和仆妇们打成一片的“谢姑娘”。
而他——
他自也……不能免俗。
一开始,他把她接出宫,娶她,待她好,也许真的只是为了偿还心中对谢家人的愧疚。
只是后来,日夜相处,朝夕相见——谁又能不喜欢她呢?
他想,没有人会不喜欢谢沉沉。
她安分,乖巧,无论多晚,都会熬着油灯等他回府,为匆匆从军营赶回的他洗手作羹汤,为他缝制香囊,为他学着怎么做一个合格的妻子;也会一脸好奇地托着下巴,永远不厌其烦,听他讲少年时的经历、军中的苦差、前朝的奇闻轶事。
她的眼里既有倾慕、有向往,也有惊奇。她把关于他的每一件小事都记在心里。
因为心悦于他,所以事事为他考虑。
他想,她什么都好——
只唯独有一件事,令他心中暗自不满意,那便是她不知从何时开始,总与他念叨着想回家。
江都城远在千里之外,那里有她早早离世的父兄,还有她心心念念的阿母。
她说三郎,你忘了吗?那时你答应过我,你会陪我逛灯节,我们一起去永安街买张老伯捏的糖人,吃尚庆楼的面线……
那全都是她八岁前的旧事,她却仍记得那般清楚。
她不知道她的父兄因何而死,更不知道自己的枕边人、便是令她家破人亡的元凶。
江都城,是他最不愿带她回去的地方。
他不肯面对,也不愿让她回忆。所以,“梦”里的他总是推说忘记,将带她回江都的时间,从四月推到五月,从夏日推到冬天,一推再推。
终于,推到了他迎娶表妹阿蛮为正妃的日子。
七弟魏治因为这场婚事,与他割袍断义。可这场婚事,却是他的母妃与舅父一力亲手促成。
他知道阿蛮自幼钟情于自己,会是一个听话的妻子;更知道母妃要将自己送上至高之位,赵家的权势、兵马,非娶阿蛮不可得。
所以,他有什么理由拒绝这场婚事?
非但不能拒绝,更要浓情蜜意,做足场面,以免驳了自家那位舅父的面子。
于是,很快,赵家阿蛮住进青鸾阁。
而原本住在那里的谢沉沉则搬了出来,住进东厢的一处小院。
除此之外,其实王府中的一切、好似都没什么改变——充其量,不过是她的住处变偏了一些。他给她的一切都和从前无二,无论是赏赐、偏爱,又或者说,是爱。什么都没变。
她却渐渐地,再不提要回江都的事,变得越来越害怕他。
害怕他的专宠,更害怕他毫不掩饰的偏爱,于是总像这样,在他意图留宿或陪她用膳时,在两人独处的每一刻,劝他多去青鸾阁,不要让赵家女独守空闺,莫再让府上的人背后议论、说些恼人的闲话。
魏骁不傻,自然发觉得到她的变化。
可偏偏那时,他实在太忙。忙得无暇分心,忙于出征北疆的战事,忙着向世人证明、自己才是父亲最合格的“继任者”,是入主东宫的不二人选。
等回过神来,似乎也只有像这样突然惊醒的夜,才不得不停下自欺欺人,逼着自己直面她的惴惴不安,和眼底写满的抗拒和惶恐。
那是从前的她绝不会有的神情——魏骁想。
他记得,初来王府时,她分明总是笑着的。
吃到好吃的糕点会笑,爬上树摘果子会笑,收到他送的珠钗、会笑着把它插上发髻,任由环佩叮当,一路蹦蹦跳跳跟在他身后。那时的她,从不会不敢看他,视线逃避而闪躲。
为什么,如今她再也不笑了呢?
“梦”里的魏骁显然没有想出答案。
而莫名其妙入“梦”来的魏骁,则更没有头绪,只能如旁观者般,看着“自己”的选择,把这场梦推向越来越难以挽回的结局。
他如愿去了北疆,做了北伐之战的主将,统帅三军。
迎接他的,却只有焦头烂额的战事。两军对垒,各有胜败,一连数月,局势僵持不下。
直至死守定风城不退的第六个月。
又是一年冬至,白雪纷纷的冬日,他收到上京来信。
家书之中,夹着薄薄一纸信笺,信中却只有几行歪歪扭扭的字。
【妾将死,愿葬于江都。
然病容憔悴,恐使母忧。
请殿下开恩,以火焚妾之骨。
轻便从行,可归故土。】
原来,她还是想回江都去。
他捏着那纸信笺的手突然不受控制地发抖,恍惚间,想起自己与阿蛮成亲那夜,暗卫来报,说谢姑娘在院中站了一夜。
可她既没有哀声哭泣,也没有低声咒骂,只是面向西南,不知看向何处,就这样,从夜深露重到天光乍明,站了整整一夜。
如今,他才恍然回神——因为江都城在西南边。
那一夜,她看着自己的丈夫迎娶别的女人,看着王府张灯结彩、恭贺声不绝,那一夜,面向西南思故里,她又在心中,和自己的父兄说了些什么呢?
他娶了她,却没有善待她。
他以为自己爱她,怜她,却始终无法面对那个令她家破人亡的自己。
他已然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来不及,只能拼命祈祷——甚至一贯不信鬼神如他,那一刻,亦甘愿向漫天神佛祈愿,只求让他见她最后一面。他想告诉她、至少告诉她,他不是不愿带她回家,只是——
只是啊。
纵马千里,日夜兼程地赶回上京,他风尘仆仆,满面沧桑。
却在踏入王府的一瞬,忽听东院传来压抑而哀苦不绝的哭声,仿佛老天作弄的玩笑。
“谢姑娘”死了……到底死了。
死在他与她之间的咫尺天涯,死在谎言与欺骗之中。
他心中似乎是痛的,可竟流不出泪,只呆呆在屋外站了许久,忽扭头问后脚赶来的管家,为何?
问匆忙赶来的赵明月,为何?
【明知她病入膏肓,为何不先去信告知于我?】
【她何时生了病,何时受了寒,何时卧床不起……】
【是谢姑娘不愿令您分心,】管家跪地、不住叩首流泪,【是谢姑娘不、不愿——】
他抽出腰间佩剑,一剑劈下了那老奴的头颅。
剑尖仍滴着血,他又转过身去,一步一步,走向惶然变色、跌倒在地的赵明月。
【为何?】他轻声问。
【表哥,你在说……】女人脸色惨白,垂眸望向横在自己颈边的长剑,【阿蛮不知你在说什么,我……】
【为什么,她已事事退让,对你万般忍让,】他说,【为什么,还是不放过她?】
赵明月起初惊惧不已,听得他这句话,脸上神情却骤然变得古怪——而后渐渐扭曲,扭曲成一种荒唐而嘲讽至极的神色,她喃喃自语,说是啊,是啊,已经步步退让。
【表哥,你也知道,她对我步步退让,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可是,你做了什么?】
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你自幼早慧,惯能洞察人心。
可你也早已习惯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中,视真心于无物,自信到,以为世间一切都会按你所想顺遂进行。
可如今,你终于知道,人心是最不可擅自玩弄之物,你看——
她忽的笑起来。
【表哥,你真的以为,世上有那么多‘有情饮水饱’的痴人么?】
赵明月道:【我是你的妻子,不是王府的摆设,所以,我绝容不下一个‘礼让’我的女人……这世上,从来只有我让给别人的东西,没有人、没有人有资格高高在上施舍东西给我。你也一样。】
魏骁,你也一样。
世人皆是局中人,你有什么资格觉得,你会不一样?
他手中长剑离她颈边最近,不过一寸。最终,却还是“当啷”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