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私语
塔娜脸上写满茫然无措:天可怜见,只因她曾随口夸过他一句好看,不知戳动了阿伊哪根神经。唯恐她误入歧途,事后,更千方百计托那些能够自由出入别苑的突厥侍卫,买回了许多图文并茂的话本。
阿伊看不懂上头的文字,她倒是大多能读懂,平日里闲来无事,也会翻翻解闷。
什么《北行记》、《朝华梦》、《永安纪事》……一个个将大魏皇帝的生平写得玄乎其玄。但无论怎么写,似乎总都绕不开他身上的种种谜团,大书特书他那嗜血如命、杀人不眨眼的可怖行径。
总之,和阿伊说得一模一样!
“你、你你你,你是……”
而如今,这个视人命如草芥、本该被关在水牢中严刑拷打的疯子,却和她躺到了一张床上。
世上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么?!
塔娜手捂着脸、欲哭无泪。手掌底下的眼珠儿一转,却难得灵光了一回——趁他不备,她扭过身去、张嘴便要大叫。
心道叫不醒阿伊,至少也要叫醒院子外头守着的突厥兵。谁料,嘴还没来得及张开,那人却仿佛已预料到她的反应,擡手飞快一点。
“呃!”
手指掠过后颈、动作分明不重,她却顿觉喉口发涩,低头咳个不停。
捂着喉咙“呃呃啊啊”尝试了好几次,声音依旧沙哑——虽能勉强发声,却吃力得像个哑巴。
这、这又是什么奇怪法子?
不懂何谓“点xue”的塔娜吓得双目圆瞪,唯恐他再使出什么没见过的怪本领,当即摸索着拽过床上锦被,将自己死死裹紧。独留一双眼睛裸/露在外,不敢错眼地、直盯着眼前一身血腥气,浑身带伤的“怪人”。
夜色如墨。
屋内光线亦昏暗,她甚至瞧不清切他的神情。
只觉他的目光如灼,始终不曾从自己身上挪开。
“你、我……咳、咳咳!”
而她又急又怕,终于还是在这不明所以的对视中先一步败下阵来,眼睫扑扇、忍不住眨了眨眼——却忽感一点湿润自额头滑落,流过长睫,又“扑簌”着滴在脸上。
她一愣,下意识伸手去摸,摸到手里才反应过来,是血。
“……”
与梦里的场景一模一样。
淌过长睫的血珠,坠落的细响,还有,眼前的人。
【殿下……没能每日……】
【有没有……托梦……】
破碎支离的字眼,一时争相涌入脑海。
她傻坐在原地,嘴唇嗫嚅着、似想说些什么,脑袋却不受控制地抽疼起来。
【我每一日,都梦见你。】
是谁?
【纵然痛苦,纵然不甘。还请殿下,咬紧牙关,活下去吧——】
【殿下,不要把我埋在地下受虫咬,不要把我装在黑漆漆的盒子里……】
是噩梦还是现实?
光是想起就止不住流泪的过去,芜杂纷繁如雪片飞来、又每一个都模糊不清的场景。
她一时喘不过气来,嘴里挣扎着直喊“阿伊”,阿伊却始终没有回应。徒留她腹痛交加,头更疼得直抽气,整个人仰倒在床边。意识朦胧间,一双冰冷的手忽捉住她的手臂、将她半搀扶起。
“……?”
她被那手如从冰水中初捞起般沁凉的温度惊得打了个寒噤,正疑惑他的手为何那么冷、手心又密密麻麻是汗,他的脸已靠过来,与她额头相贴。
“疼么。”
仿佛曾无数次做过相同的事,“轻车熟路”到无需指点。
顿了顿,他将自己的手心呵热,又摸索着复上她的小腹,不轻不重地揉按着。
没有唇齿交缠、抵死缠绵的缱绻,亦没有想象中的以命相挟。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怀疑书里所写那些是否杜撰——否则,一个只知杀人为乐的疯子,又岂会像个孩子般依偎着她?那种太熟悉又太依赖的错觉,令人无法不晃神。
她一瞬怔忪。
“芳娘。”而他渐渐将头低下,埋在她的颈窝,话似叹息,似感喟,手臂渐渐收拢,环住她的双肩。
许久,却亦只是轻喃一声:“找到你了。”
......
仿佛他曾无数次这样抱过她,而她亦曾无数次在这样的深夜,与他耳鬓厮磨,同卧一榻。
塔娜为这突然冒出的想法而悚然,心中泛起古怪的涟漪:说不清道不明、又令人头痛不已的熟悉感,一如男人嘴里从未听说过的名字,陌生得让她无法看清。
什么叫“找到你了”?
他与她有仇、有恩,还是有旧?他又为什么要找她?
她全都想不起来,毫无印象。
“我不认识你,”所以,思忖半天,亦只能费劲地从他怀中擡起头,她有些不平地小声咕哝道,“为什么你们都总是认错我?我不叫谢沉沉,也不叫芳娘。”
阿史那金也好,如今开口闭口喊他“芳娘”的男人也罢——他们难道就不觉得奇怪么?
又或者说,是自己这张脸的确太过普通,所以,人人都会把记忆中的故人套上她的脸?
说不上来的气恼涌上心头,她的手抵住他被血浸润的前襟,几乎没费多大力气、便将他推开在旁,随即手脚并用地爬下床去,扑倒在阿伊身上。
“阿伊,阿伊,”她轻晃着阿伊的肩,用沙哑的声音低唤,“醒醒。”
可阿伊双目紧闭,丝毫没有转醒的迹象。
她颤抖着伸出手去、探了探女人鼻息,发觉那呼吸顺畅依旧,这才稍松了口气。想了想,又怒而擡头。
“你!”她瞪着他。
就算她再傻,这会儿也已回过味来:八成又是他趁她睡着、用什么怪法子弄昏了阿伊——就像他随手两下便把自己的嗓子弄得这么奇怪一样。
可是,图什么呢?
“你到底想做什么?”塔娜被他的一通操作弄得满头雾水,终于忍不住问,“你……还不跑么?”
“跑?”
“阿骁跟我说过,你被抓住之后,一直关在水牢里。你是什么……呃,人质?……筹码?总之,我想,你是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吧?”
她说着,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真挚——尽管并不确定夜色昏暗,自己的神情能被看清几分,“你好不容易逃出来,为什么不跑?”塔娜问,“你别看这里很小,其实有很多人、很多很多人的,白天就更多了。你呆在这,迟早会被抓回去……所以,你还是快走吧。”
她说着,冲他摆摆手,做了个“送客”的手势,“只要你不伤害我和阿伊,我答应你,绝、绝不告诉别人你来过……总之,你如果是想藏起来的话,一定找错地方了。”
“……”
“你赶紧走,好不好?”
话落,四下一片寂静。
塔娜等了半天,还以为他是把自己的话听进去、认真思考所以无话,心下不由一喜。
正打算再添上一把“劝退”的柴,却忽听那人幽幽道:“阿骁?”
阿骁?
敢情你就听进去了这句?
“……我的未婚夫,”她的心气顿时被挫平了大半,只好有气无力地接话道,“他和我提起过你。你也见过他罢?”
知道他的厉害吧?
“见过。”
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