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老奴觉得,姑娘经年未改,实在是——只一眼便认得出来,绝不会错啊。”
“……?”
什么?
塔娜一头雾水。
“若老奴没猜错,恐怕是‘那位’不惜代价,逆天而行,也要保下姑娘,这才有了今日局面罢?弑父杀兄,有悖人伦……老奴实在难以认同殿下行径,可毕竟,大魏乃是魏人的天下,殿下,如今亦是一国之君,万民之主。”
老翁说着,神情微敛:“辽西一战……何其凶险,如今九殿下被俘,姑娘只身入敌营,难道也是为救出殿下?”
这、这又是哪跟哪?
塔娜原就不太清醒的脑子,这会儿越发晕晕沉沉。
唯恐他再问下去,连忙摆手道:“认错了、你真的认错了,我叫塔娜,是突厥的……”
突厥的公主?
又或者,突厥神女?
她曾无数次这样说服自己,今日却不知怎的、喉口莫名艰涩。嗫嚅了半会儿,终是别过头去,“总之,我不是你说的那个人,你们说的许多事,我都没有印象,”她说,“阿骁在哪,我……”
话音未落。
她掀开被子、起身要走。那老翁并不拦她,甚至挪开位置任她动作。
眼见得她将要出门,却忽在她身后幽幽问道:“姑娘在害怕?”他说。
“……”
“姑娘在害怕什么?突厥神女、阿史那珠的女儿……如果抛却这层身份,姑娘有没有想过,自己究竟是谁?”
塔娜僵在原地,手指攥紧门框、强撑着没有回头。
脑海深处,却又一次隐隐作痛起来。
【孩子,日后,你当遇难成祥,逢凶化吉。或不能事事顺心,必能百愿如意。】
不……
【满意了么?如今你的确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因为你所借来的运,注定了无人可挡你前路,而我们这些人,殿下——我们不过是你的垫脚石,是你父母亲为你经营铺路留下的、活该舍生忘死的马前卒。我父如此,我本亦当如此。我的妹妹,亦如此。】
不是的……
【可若不是你,我手中本不必执剑,若不是你,我的妹妹或许也能在父母膝下平安长大。若不是你……你可知有多少人可以免于一死?你的亲生父母不会死,阿爹不会死……只因你生来是阿史那珠的女儿,多少人不惜性命为你铺就前路,可难道你的命贵,我的家人生来便命贱么?!人人都有贪生怕死茍且偷生的权利——唯独你没有,殿下,你没有。你以为阿史那珠留下的血脉,是保你一世的护身符么,那我现在告诉你……】
【不是。】
那声音分明在心中轻飘落地,却又如炸雷响在耳边:【这是你一生甩不脱、也逃不掉的诅咒。吾当以万民血肉为神坛,奉你为神。殿下,这是你欠天下人的——亦是我谢缨,欠你的。】
谢……缨?
两行热泪簌簌而下。
她不知自己为何而哭,却依旧只凭本能、捂着脸痛哭出声。
院门外的侍卫被她哭声惊动,乌泱泱跪了一地,她始终没有回头,抹着眼泪快步离开。
人已走出老远,快要下山,身后,竟又传来锲而不舍的呼喊声。
起初,那人喊的还是“女施主、女施主”;追的久了,变成“姐姐、姐姐”。
她听出那是方才昏迷时与老翁一问一答的稚嫩声音,循声望去。
稍一停步,气喘吁吁的小沙弥就这么追到她的跟前,随即双手合十,有模有样地冲她行了个礼。
“你……是?”塔娜一脸迷茫。
小沙弥闻言,想也不想、弯腰又是一揖,“姐姐,我叫安福,”他笑眯眯道,面皮白净,脸蛋圆润,端的是一副讨人喜欢的小童子做派,“从小跟着师父长大,也算是禅寺半个俗家弟子。怎么方才去倒个茶的工夫,就不见你人了?师父托我来、是专为送件东西给你哩。”
说着,他伸手向她递来一只可疑的蓝色布包。
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
塔娜一看,更不好拒绝眼前笑容可亲的小沙弥,只好将信将疑地接过,又在他的目光示意下当场拆开来看。
结果,还没等弄懂这些蓝皮纸本里写的是什么,小沙弥已迫不及待地开口“揭示答案”:“这些都是师父抄的佛经哩!好几年了,我想要借来看、师父都不给我,但他说和女施主有缘,所以要我送来给你,就权当纪念了。”
塔娜:“……”
有缘,所以,送佛经给她?
是让她也学着抄经静心么?
心下虽不解,眼见得小沙弥一脸骄傲,她仍是连连道谢——可那小沙弥却不知怎的,仍没有掉头走的意思,反而直盯着她看。
看着看着,又摸摸鼻子、低头红了脸。
“姐姐,其实,你生得可真好看哩。”小沙弥声如蚊蝇,“我……我觉得,说不定我与你也有缘。”
“有、有吗?”
“真的!”
塔娜对自己的脸,其实向来颇有自知之明:虽不算丑,也绝谈不上叫人看得挪不开眼。是以,陡然听他这么一说,竟莫名有些受宠若惊,
想了想,也“以恩报恩”地夸他道:“你也是,长得好,说话也有意思,听起来……很有趣。”一口一个“哩”的。
“真的吗!”小沙弥顿时眼前一亮,“我也觉得,而且我家乡的人、都是这么讲话的哩!”
他说着,期期艾艾地仰起头来,塔娜忽然发现,他脖子上有一条红线似的胎记。
几乎绕着脖颈一圈、细细一条——
【只是一碗馄饨,你就愿意帮我?真的?】
【三十一,你又为什么……】
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微风轻拂眼睫。
她原已不再流泪的双眼,好似突然吹进了沙子,两行眼泪不受控制地淌落下来。
小沙弥一愣,回过神来,吓得笑容尽敛,忙问她怎么了,为何突然流泪。
她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搂紧怀中那蓝色布包,冲他摆了摆手。
随即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
“所以,你也觉得与那孩子有缘?”马车上,魏骁拎过那包佛经,从中取出一本、随手翻了几页。
见里头确无外乎些耳熟能详的经文,与昔年母妃抄经手书无二,又无甚兴趣地塞了回去。
他侧头望向身旁托颊发呆的少女。
“既觉得有缘,日后得空、来寻这孩子解解闷,也未尝不可,”魏骁道,“那……老翁,算来也是半个故人。只是没想到他竟还活着,如今境遇,倒让人有几分唏嘘。”
“你认得他?”塔娜闻言,顿时好奇地侧过脸来。
魏骁将她神情看在眼里,一时只觉好笑,心道若不认识,又怎放心将你放在他那。
面上却依旧不露声色,淡淡道:“他在宫中伺候多年,是父皇身边忠仆,当年一朝被贬后,再无人知其下落。”
说来,安尚全这老太监虽已年迈、没几年可活,毕竟是父皇身边旧人,知晓太多宫闱秘闻。
他虽不知父皇为何绕过此人一命,但若换了几年前,以他平日作风,也许早将人灭口了事。
只如今,他喜事将近,不愿在佛寺见血,看在老太监态度恭顺的份上,这才风平浪静地将此页揭过——当然,这也并不代表,姓安的能在人前乱说话。
魏骁忽道:“听说你同那老翁聊了几句,事后便哭着跑了出来……他说了什么,叫你哭成那样?”
他虽不在场,光听侍卫回禀消息,亦不由怒火中烧。
“不是、不是!”
塔娜听出他话里不悦,连忙摆手解释:“与那老爷爷无关,是我肚子疼得厉害,肚子……”她急中生智,当即话音一转,“实在不舒服,便想着去找你,又急又痛,这才哭了。阿骁你……你方才去了哪里?”
谁知,不提还好,一提起这茬,魏骁脸上神情却肉眼可见的微妙起来。
塔娜唯恐他再迁怒老翁,只好一而再地追问,花了老半天的劲、这才问出了他“失踪”的始末——
“一、一万两白银?!一万两?”
“嗯。”
“为什么要、我的意思是,为何突然捐这么多?”
塔娜对银子本没有太多概念,可她知道,一万两绝不是个小数目:前些日子,阿伊买了那么多话本子,也不过从私房中用去一两白银。
魏骁却显然并不太把这些钱当回事,只说能买个心安,银子便花得值得:
供姻缘灯,种姻缘树,兴建佛塔,受享香火。万两白银倘若不够,他大可以再添。
尽管他并非信佛之人。
昔年昭妃为替他祈福而醉心青灯古佛,日日抄经,他甚至还曾一度厌烦,在府上烧经解闷。然则,时过境迁,他似乎也隐约窥得了当初母亲无所凭依而唯靠天地的心情。
“我愿为漫天神佛塑金身,祭香火,”他说,“只愿他们能保佑,你我所愿得偿。”
“……然后,永结同心,白头到老?”塔娜见他神情转好,再没绕回话题的意思,当下随口接道——话说,话本子里不都这么写么?
男女山盟海誓,需道此情天地为证,日月可鉴。
魏骁被她说得一愣,眼神不觉落在面前少女天真如初的笑靥上。
只短暂的一瞬迟疑。
“是啊。”
他又轻声笑道:“天地为证……”
谢沉沉,你与我,定能永结同心,白头到老。
*
是夜。
王府水牢关押重犯,不容有失。
魏骁亲自安排,自半月前至今,府中每两个时辰、必然轮换一批值守。
夜上中天、正是困乏最甚时,杨天挤在一班兄弟中间,不住环顾四周、见无人往自己这凑,终忍不住哈欠连天、抱臂打起瞌睡来。结果,眼皮才刚耷拉下去——周公的影还没见着,立刻便被一巴掌拍醒。
“混小子!王爷一日不在,你便这幅德行!”
“老、老大!”
杨天吓得猛一哆嗦,立刻挺起背来。
顾不得耳边窃笑声恼人,只努力瞪大一双牛眼,忍住腿肚子发抖的冲动、跟站在面前的鲁银来了个脸贴脸:
鲁银。
摄政王府侍卫头领,跟随魏骁多年,忠心耿耿、治下颇严。
底下兄弟虽每每叫苦不叠,却也着实对自家这位凡事身先士卒的老大心服口服——就譬如值夜这事吧,杨天暗暗心想,人家都是巴不得轮班换着来,只有老大,但凡能不睡,绝不离开。
这不,才哄着他去睡了多久,半个时辰不到……又回来了。
“都给我清醒点!”鲁银平地一声吼,中气十足。
见四下士气抖擞、个个龙精虎猛,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提起手中食盒、命人打开水牢大门。
“老大,不才给他喝过药么,怎么又送去一碗?”应声上前开门的名叫李程,平素是个嘴碎的,无论大事小事、都爱多嘴问上一句。
而鲁银显然也习惯了他这脾气,想也不想地答道:“王爷今夜不在府上,多给这厮喂上几碗催火毒,也好叫他安分些,免得又像上回那样生事,叫我偷懒睡个觉也睡不安稳。”
众人闻言,顿时你看我,我看你——显是都不约而同想起昨日,王姬与王爷前脚不欢而散,后脚便趁着王爷离府,以命相挟要入水牢,结果激怒魏炁,险些丧身牢中的事。
若非王爷及时赶回把人救下,事情传出去、还指不定要闹多大。
“对、对,还是老大想得周到。”李程想到这一茬,当即满脸是笑的奉承道。
直至目送鲁银手举火把,沿着密道步下水牢,一群人终于松了口气。
而这之中,又尤数杨天反应最大,人一走、立刻一屁股坐倒在地,不住擦汗。
“怪吓人的,”边擦着汗,这八尺男儿嘴里还在一个劲咕哝,“不是,老大今儿怎么感觉比平日里高些,给我吓得,哎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