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因缘
魏骁脸色森寒,将那碎布猛地踩在脚下、直碾进泥里,转身拉起塔娜便走。
塔娜跌跌撞撞跟在他身后。回过神来,却下意识挣扎,“我们、我们的……”我们的还没挂上。
她指了指魏骁手中那一抹红。
魏骁果然停下脚步,低头望向手中红绸。
塔娜长舒一口气,以为他“回心转意”、正要开口,却见他眉头紧蹙,直将那祈缘布绕着手腕缠了两圈,随即信手一扔——
分明头也未擡,扔完便走。可饶是如此,竟还分毫无差地、以手中红绸套中那最高处傲然迎风的树梢。
过程之短暂迅捷,直把一众争相爬树的少年看得目瞪口呆,方才七嘴八舌吵个不停的少女,亦顿时面面相觑、安静下来。想去找是谁这般扫兴,四下张望,也只看见人群中头也不回远去的身影。
“你在生气?”而塔娜亦步亦趋追在魏骁身后。
顾不得几次被人撞歪肩膀、终于找准机会上前,拉住他问:“为什么?”
魏骁默然不答,反手握住她的手。
他平日里对她和颜悦色,每每温声软语,冷脸的次数、似乎一只手便能数清。为数不多的几次因英恪而不悦,塔娜也没有兴趣追根究底。
“因为那块祈缘布?”
唯有今天,却“不依不饶”地追问起来:“是那上面写的人你不喜欢,是不是?”她问,“可你已经……”
你已经毁了它,为什么还要不开心?
魏骁道:“你不会明白。”
“为什么我不明白?他们是谁,是你认识的人?”
“……”
“我们就这么回去么?”
一个接一个的问题从她嘴里抛出来。
魏骁一忍再忍,心中却仍是冒出一股无名火,蓦地停步、回头看去。
一句“住口”就在嘴边。
然而,目光停在那张再熟悉不过、几乎和记忆中一个模子原样拓印的脸上时。
险些出口的喝止、心间升腾的怒火,又仿佛一瞬被浇熄,只剩说不出的茫然萦绕心头。
为什么——难道要他向她解释,“因为你不是谢沉沉,你不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
因为,我纵然拥有一个一模一样的“谢沉沉”,却仍然见不得这世间还有太多数不清的痕迹,提醒我,物是人非事事休?
天下女子无一例外,总希望自己是“唯一”。
他心中亦有他的唯一,仅此而已。
“……阿骁?”
魏骁默然,冲塔娜摇了摇头。
脑海中,却冷不丁响起那日常青厅中,赵明月歇斯底里的质问。
【你当真以为世间有后悔药?】
【你以为天下有不透风的墙——可她早就死了!一杯鸩酒下肚,死在朝华宫里,天下无人不知,只有你还在做梦!你还在肖想一个永远得不到的女人!】
江都城中的旧事旧人,早已被命运掩埋于生死的长河。而他追不上、碰不到,永远迟一步。
张大叔的手艺不如张老伯,新厨子的功夫比不上旧的那个。
对许多人而言,迟了一步只是迟了一步。可在他与谢沉沉之间——
迟了一步,便已是一生。
“塔娜,”魏骁望着眼前人写满不解的表情,忽低声道,“我没有生气。只是,我们不如早些成亲,好不好?”
等不及青鸾阁建成,亦等不及万事尘埃落定,世间事,日日都在变。
而他只想确认,纠缠自己半生、爱而不得的梦魇,圆满不得的心愿,如今,终于不会再落空。
“早一些?”
塔娜听了他这突如其来的“提议”,却是实打实的一愣,“早一些是早多久,明日么?”
她倒是无所谓——反正嫁给阿骁是早便说好了的事。明日嫁还是后日嫁,归根结底没区别。
可人人都说,她与阿骁成了亲,英恪他们便没了继续待在绿洲城的理由。
若她今天点了头,是不是没几日、英恪就得被“赶走”?
她的不安与担忧都写在脸上,反倒叫魏骁忍俊不禁,一时失笑摇头,“没有那么急。”
说着,他拉过她,稍稍避让人群,又耐心地掰着手指同她算:“再过半月,便是上元佳节。前些日子,典仪所的人挑了几个良辰吉日,十五也是其中之一。”
只是,之前觉得时间匆忙了些,如今忽觉再合适不过而已——虽说为此,少不得又要与赵家几个老顽固唇枪舌战一番。但个中的弯弯绕绕,他并无意讲与她听。
却不忘告诉她,在辽西,上元节是一年里最热闹的日子之一。
也独独那一日,万家灯火长明。火树银花天不夜,放眼望去,繁华如许、连魏都上京亦要逊色几分。
眼前的“小土包子”果然听得连连感叹,眼底浮现出向往之意。
“若我们选在十五成亲,倒也算是喜上添喜,”魏骁道,“恐怕,往后再数二十年,人们都会记得这一天。”
......
一语成谶,不过如此。
可惜,彼时的魏骁尚未料到,这“往后数二十年亦难忘记的一日”究竟意味着什么,只忽的脸色大变,伸手扶住双膝软倒、险些摔在地上的少女。
“塔娜!!”
“我、阿骁,我,我觉得头有些晕……”
能不晕么?!
一只从树冠延伸出老远、足有手臂粗的树杈,不知何故迎风折断,当头砸下。
塔娜被砸了个正着,只觉脑子里“嗡嗡”作响,连带着看眼前的人都仿佛重了影、视线模糊不清。
还未等说出半个字,便脑袋一歪,彻底晕死过去。
唯余额角渗出的血丝,与那树杈上醒目而眼熟的一抹红“遥相呼应”。
耳边,传来魏骁既惊且怒的低吼:“……塔娜!”
“……”
“来人!来人!!!”
*
【都说过不要最高的那一枝了……】
【迎风而立,可不就是易被摧折么?】
【不过,话说,‘摧折’又是什么意思?】
【这是我能说出来的话么?】
神智逐渐回笼,意识渐次清醒时,塔娜的第一反应仍然是疼。
只不过,不是头疼,而是肚子疼——仿佛有谁塞了把刀进去,不要命地翻搅。她因疼痛而蹙眉,耳边又传来两道明显陌生的声音,一个稚嫩,一个苍老。
“师父,女施主吃了药,怎么还不醒?”
“她已经醒了。”
“真的吗?可她醒了,为什么不睁眼?”
“醒了的人不一定要睁眼,睁着眼的人也不一定就都是醒的。等她想睁眼,自然就会睁眼来看你了。”
“……师父又在说奇奇怪怪的话。”
是谁?
“师父,你看、你看!女施主好像眨眼了!”
“安福,去沏杯热茶来罢。”
“啊?”
“去吧。”
“我不要!师父又来了!师父不公平!方才明明都是我在照顾女施主,怎么现在人要醒了,你就把我支走。”
“傻孩子。为师的意思是,若是人醒来时能喝到一口热茶,岂不对你另眼相待么?”
“……哦……原来如此!那我这就去!师父且等着我啊!”
语毕,脚步声一路跑远。
于是乎,待塔娜艰难睁开双眼。
映入眼帘的,便就只剩一张须发皆白、沟壑纵横的脸——老翁坐在床边,见她醒来,嘴角扯出一道不咸不淡的弧度。
“姑娘醒了?”
姑娘?
塔娜有点懵:刚才听那童声一口一句“女施主”,她还以为自己仍在寺中。
可再看眼前人,不仅没有剃度,一身麻布衣裳更是朴素。环顾四周,虽说桌椅板凳一应俱全,也唯独没有寺院中处处可见的佛幡。她不免惊疑自己这一晕、究竟晕到了哪里。
“这里是……”
“此处乃禅寺后山,因姑娘身有不便,僧舍不宜接待,与姑娘同来的贵客、又同方丈有要事相商,这才将姑娘送到了老夫这里。”
身有不便?
塔娜起初并没听懂他的意思,直至肚腹忽又绞痛起来,她脸色发白,不觉捂紧肚子、满头虚汗。
缓过一阵,这才突然回过味来:原、原来来了月事,不能进禅寺?
深觉自己犯了忌讳,塔娜下意识双手合十,一脸心虚。
“姑娘不必忧心,”那老翁见状,开口安慰道,“老夫本也是寄宿寺中,此地不过农家小院,算不上‘佛门净地’。何况,不知者无罪。”
“寄宿寺中?”塔娜却被他的话勾起兴趣,“还可以……这样么?”
“算是带发修行罢。”
老翁说:“我与佛门曾有前缘,却因故无法皈依,数年前,将万贯家财尽数捐于寺中,向方丈换来了这一处清净地。”
万贯家财!
似看出她眼底诧异,老翁笑了笑,话里轻描淡写:“一生积蓄,总还有些分量。只不过,和佛门于我之恩相比,再多的金银,也微不足道。”
“方丈大师……救过你的性命么?”
“不,是比我的性命更重要的事,”老翁说,“三十年前,我与发妻幼子离家逃荒,妻死子散。搜遍全身,也凑不齐一副棺材的钱,只好将妻子埋在一座破庙底下。”
二十余年白驹过隙,待他再归故里,昔日的破庙却早已被推平,上头重建的大宅、不知换了几任主人。
“本以为再寻不回亡妻尸骨,老夫万念俱灰,险些一死了之,却有个怀胎十月的乞婆拦下我,说,破庙被推平前,天佛禅寺的惠寿大师曾在此做过一场法事,将破庙周围的尸骨尽数收敛。”
他找到禅寺,一个个扒开后山坟头,花费半月,最后,竟真的找到了亡妻尸骨——将她下葬前,他为她穿戴整齐,在她的鞋里,塞进了家中最后一双破破烂烂的鞋底。
隔了半生岁月,无尽辛酸,他终于还是找到了她,将她和儿子的尸骨重新下葬。
“是以如今,我便是这一山坟头的守墓人,”老翁笑道,“来日我死了,安福也大了,他再亲手把我埋进那墓里去,我们一家,也就团圆了。只是没想到,此生竟还能见到姑娘,想来是惠寿大师在天有灵,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数……姑娘,当真不记得老奴了么?”
塔娜闻言一怔,不由仔仔细细打量了眼前老翁一圈。
可饶是她连他眼角几条细纹都数清,看得眼也不眨,末了,也着实没看出来自己和他曾在哪里见过,只好诚实地摇了摇头。
“老爷爷,你恐怕……恐怕认错了人。”
她说着,有些丧气地低垂了头:“我想,我也许和一个人长得很像,近来常有人把我认错。”
“认错?”
“嗯,”塔娜叹息道,“他们……唉,总之,叫我都叫得不一样,却总是没叫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