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住手”,亦同时喝止了四下欲要动手的苍狼军众。
“乌雅将军。”
目光平静而淬冷,她望向眼前面不改色的男人,“我不记得,自己何时得罪过你。”
若她此刻还有力气与他周旋,或许不至叫气氛如此剑拔弩张。
然而,令她脏腑翻搅的饥饿,伤口溃烂的疼痛,无时无刻不目睹死亡,又无刻不纠缠于她的恐惧……桩桩件件,都已叫她心力交瘁。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忍不住恍惚:如今说话的、做出反应的——究竟是自己,还是住在这躯壳中的另一个人?
“将军又何必在我面前杀鸡儆猴?”顿了顿,却仍是低声道,“还是说,英恪派你前来,就是要你这般羞辱于我?”
“我乃突厥神女,自当庇佑狼神子民,眼下我所做的一切,亦不过都是为助特勤骗开城门,将这绿洲城献给大汗。如若不然,我这一身的伤从何而来?!难道我不知道,呆在绿洲城中,等着诸位前来接应,才最稳妥周全?!”
【不要怕。】
【看着他们的眼睛,谢沉沉,假话说得足够真,就能让人信以为真。】
……谢沉沉?
塔娜一时心跳如擂鼓,却真仿佛——曾无数次做过类似的事般。
刻意忽略乌雅脸上毫不掩饰的惊愕之色,她举起右手,亮出那枚玉色扳指,随即四下环顾,脸不红心不跳地说了下去。
“我早已从那摄政王手中骗来辽军印鉴。可空有此物,若不能得辽人信任,亦毫无用武之地。为今之计,只有尽快回到绿洲城中,若能骗得城门大开,叫我军顺势长驱直入、夺下绿洲城,倒也不枉费我与特勤一番苦心,筹谋这场大戏。”
“……”
“将军还是不信?”
乌雅神情审度,闭口不答,目光却径直越过她、看向曹恩肩上背着的血人:虽无言语,可那意思已直白到无需言明。
塔娜见此,不由心口微沉,亦不着痕迹地退后半步,不偏不倚,护在了曹恩——准确来说,是魏炁身前。
无声之间。
四目相对。
“既然如此。”
乌雅倏然收刀入鞘,一改方才轻慢态度。
右手抵肩,向她恭敬颔首,“还请神女先将魏帝尸首交予我等,免叫辽人怀疑。我等定当斩其首级,献与大汗,以报勃格、勃勒两位大将之仇……”
“神女?!”
话音未落,乌雅看清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却不禁脸色大变,猛地别过脸去:
而就在他三步开外。
少女面色森冷,衣衫半解。
右肩光/裸在外,再下一寸,便是那骇人剑伤。伤口却不知何时再度崩裂,鲜血浸润小衣,衣裳已与皮肉黏连。
夜风拂动,甚至依稀可见那伤口中、一截仍在体内、未及取出的剑尖。
此情此景,就连曹恩等一众义愤填膺的赤甲卫,亦瞬间消弭声息。
血肉横飞的战场之上,唯有此地,现出格格不入、落针可闻的死寂。
“乌雅,有些话,我不会再说第二次。”塔娜低声道。
用这般决绝而不容置喙的方式,她向所有人——无论是突厥人,抑或辽人,宣告了自己的决定。
“还不退下?!”
而亦唯有趁这令众人失神的一瞬。
少女厉声高喝:“真要叫这些辽西人反将一军,叫我一切牺牲付诸东流,你们才满意?!速速让出路来!”
语毕,作势横剑于颈,四下惊呼声中,她扭头看向曹恩等人。
“还愣着做什么——”
剑刃逼近半寸,立即见血。
她因吃痛而皱眉,声音中却无一丝犹豫:“放鸣镝,带上人……我们走!”
*
鸣镝腾空,特制响箭发出尖锐刺耳的巨响。
原本如潮水般不管不顾扑向英恪等人的辽西前锋军,瞬时为之一滞,随即,无数张遍布血痕的面孔仰首望向天际。
毛毛细雨洒落脸庞,晨光熹微,黑夜将逝。
那响箭腾空瞬间,激起星火如烟。
“这是……”
“摄政王已死,是谁胆敢越权放出星火镝?!”
鸣镝本是示警信号,在战场之上并不罕见。
然而,魏骁命亲信留下以备不时之需的三枚鸣镝,却是赵氏特有的星火镝,历来非经主将之手、不得启用。其中鸣镝的放法、时间间隔亦各有讲究。二长一短,是为急令撤兵。
而仿佛与之相应,绿洲城城楼之上,很快响起震彻云霄的尖锐锣声:
鸣金收兵,已是刻不容缓。
“格老子的,究竟是谁在这扰乱军心?!”
闻听此声,冲在最前掠阵、已然满头是血的黑面大汉却只一声暴喝,声色皆厉,显是怒极。
“疯了不成!这是星火镝,谁敢乱用?!真吃了雄心豹子胆了!”
“这群窝里反的孬种,我看是巴不得咱们都死在这!”话音刚落,身旁立刻有人搭腔——这位更是狼狈,左手齐根而断,只剩一只血肉淋漓的右手,袖口草草扎起,仍在不住向下滴血,嘴上却毫不客气,高嚷着,“也好!也好!依我说,不如便叫老子死在这,日后下黄泉,再不怕无颜见主公!”
此话一出,四下早已打起退堂鼓的兵士不由心虚四顾。
然而,眼下远超预计的损伤,和丝毫看不见求胜希望的战局,终究还是压倒了所谓的“骨气”:
不仅主将丧命于此,一万前锋军,此刻亦已折损过半。
遍地尸首,血流成河,犹若人间炼狱。
“闭嘴!这是军令!军令!秋后算账是以后的事,不管是谁放的,你们难道还敢违背军令不成?!”
副将聂复春咬牙勒马,一声令下,终是一锤定音。
不成想,未等他命人吹号撤退。
人群之中,竟又忽传来数声毫不留情的冷笑:“好啊!你们要走的,贪生怕死的,这便滚回去当你们的缩头乌龟罢!”
“……你!”
聂复春大怒,循声回头。
看清喊话者是谁,更不由目呲欲裂,咬牙切齿:“谢麒,又是你个小兔崽子——”
只见那少年生得剑眉星目,猿臂蜂腰,足有八尺之高。通身赤甲、却早已破烂不堪,显是经过一番苦战,右脚小腿处,更生生教人剜了一块肉去,滴滴答答往下渗血,叫他走起路来,亦是一瘸一拐。
可饶是如此,竟丝毫不损其人胆色。
“我什么我?!”名唤谢麒的少年反唇相讥,“突厥人杀完了我们,便要杀进城去,杀我们的爹娘、妻儿,逃得了今天,逃不过明天,反正我不走!”
“你小子无父无母,又不是辽西人,哪来的什么爹娘妻儿!”
聂复春气急痛骂:“闭嘴!在这逞什么英雄!”
“不是怎么了?”谢麒却道,“小爷家往上数三代,个个都是杀蛮子的好手!我爹当初跟着平西王杀突厥人的时候——”
话音未落。
聂复春毫不犹豫、翻身下马,一记窝心脚,便将这大言不惭的伤兵踹倒在地。
心说你小子若不是故人之子,早就第一个把你军法处置,还有机会让你大放厥词?!
“等等!”
正值前方厮杀未止,后方僵持之际。
却不知是谁第一个注意到远处城楼动静,忽的惊叫出声。
“你们看那边,看——!”
如平地惊雷般,骤响起的一声高喊。
聂复春等人循着那小兵手指方向看去,这一眼,却叫原本哄闹不止的人群陡然安静下来。
“水生旗……”谢麒低声喃喃。
天际霞光初升,雨势渐止,绿洲城下,一人一马,独坐寒风。
那猎猎飞舞的旗帜,犹若破开黑暗的一线清明。
在她身前,是血肉横飞,杀红眼的惨烈战场;
在她身后,是辽西数十年基业,尽付断壁残垣。
而她静坐城下,一动未动。
却以身为盾——隔开了杀戮与死亡的天堑。
......
天可怜见,曹恩在这世上仅仅活了十七年。
十七年的的人生中,却从未有过如今夜般动魄惊心的感受:
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又被一群望不见头的突厥蛮子围追堵截,只能眼巴巴看着神女与那来者不善的黑甲将军“交涉”,说着自己半个字听不懂的怪话;
还以为免不了一场死战,却见神女陡然扬手、示意撤退,而后,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般听她号令,循声而动——这些人里,自然也包括了离神女最近的他自己。
“走,跟上,我们走!”甚至在她无力扬声时,主动代为喉舌。
为保护神女,他们这些人原都做好了丧命在此、掩护她一人退回城中的准备。
谁料,原本来势汹汹的突厥人,也不知究竟是被说服,又或被吓倒,竟当真任由他们“挟持神女”,夺马而逃。
“驾!!驾!!!”
生机就在眼前。
他的心却不知为何提到了嗓子眼,只觉寒风凛冽,如冰刀般刮过脸颊,环过塔娜腰间、紧握缰绳的手指更是颤抖不已。直至与绿洲城城门只一步之遥,忽听得怀中少女低语、命他“停下”,这种奇怪的感觉越发明显。
“……是。”
可他仍是听命于她、强行勒马。
随即,又在塔娜的颔首示意下,小心翼翼将人抱下马背——
“还有一件事,须得我亲自来做,至于诸位,不必停留,速速入城。”
这是塔娜勉强扶住马鞍站定后,向在场众人说的第一句话。
她似乎早已习惯了一个人面对和安排所有,却反倒令在场自诩八尺男儿保家卫国的将士无地自容,面面相觑着,迟迟不愿离开。
“神女何出此言?!”
“若您不退回城中,留在此地,待那突厥人追至城下,要如何应对?”
“我等岂能抛下神女、龟缩城中!还请神女……莫要轻视我等至此!”
一行人里,却唯有离得最近的曹恩注意到:神女的脸上,分明又出现了与那突厥将军对峙时一模一样的神情。
“并非轻视尔等。”
果然,她很快开口:“只是我要做的事,你们若留在这,恐会坏事。”
“这……”
“若诸位有心,”塔娜轻声道,“我只要你们,为我做成三件事。这三件事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