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青史(1 / 2)

第145章青史

【史载,魏历永安九年春,燕人举兵二十万,渡梵江,破赤水,围困上京逾百日。登高远望,徒见残垣断壁,烽火狼烟。

城中禁军两万,拼死守城迎敌,死伤甚众。五月初二,燕军骤然发难,克东华门、西平门,左丞陈缙为振军心、披甲上阵,领兵督战,无奈敌众我寡。五月初九,禁军退守皇城。

时太子咎抱病多日,世子床前侍疾,每日常哀泣。

朝臣有意拥立世子璟、秘密移驾西京,璟闻之大惊,答曰:“吾庸才耳,何比东宫?”固辞不受。】

*

睡到半夜,赵怜秋忽被耳边一阵恼人的哭声吵醒。

她懒懒向外探头一看,只见窗外夜色正浓——床边却有道熟悉的黑影抖个不停。

得了。

又来了。

眼见得那人肩膀不住耸动的可怜样,她轻轻叹了口气,到底抱着被子坐起。

“世子殿下,这是又……怎么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胆大包天把魏璟给揍了。

“……”

而魏璟见她醒来,却没有如往常般向她大倒苦水:不是说这个大臣悄悄围着他说太子的坏话,便是说今日太子的药实在太苦,他尝过一口后、半天都没吃下饭,只用力吸了吸鼻子,勉强止住哭声。

随即,在她惊愕目光注视下,他竟忽的开始从鼓囊囊的前襟里往外掏东西。

见她没有反应,又把堆在床头的“小山”往她跟前推了推。

赵怜秋很给面子地借着月光一看:嚯!好一堆亮闪闪的金子。

“这……”

给我的?

怜秋满脸写着受宠若惊。

毕竟眼下外头正打仗,到处都是仓皇外逃的宫人。且不说这夕曜宫里的嬷嬷太监早就跑了个干净,宫里的值钱物什也被搬空,估计这些金子、还是小世子私下从自己的私库里掏的。

只她一个辽西送来的贡女,整天“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等早投胎”,更不知道自己是干了什么事、才得这位世子青眼——难道就因为平时闲的没事,愿意听他抱怨两句?

燕人围城百日,城中的恐慌气氛亦是一日胜过一日。

她多少次半夜被魏璟的哭声惊醒,可也实在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能贡献出自己的耳朵,默默左耳进右耳出。

烦虽有些烦,倒也真没想过要凭着这点情谊,从他手里骗什么好处。

思及此,越发觉得受之有愧,她忙把金子往回推。

“拿去!”

谁料魏璟这厮压根不管她想不想要,抓起金子便往她手里塞。

见她抱着金子傻坐着不动,又一叠声催着她起来,说是要赶紧收拾包袱。

“收拾包袱?”怜秋有些懵,“去哪儿?”

“当然是出宫去!”魏璟说。

他的眼睛在月色下闪着莹润的光,那是还未干透的眼泪。

他低声说:“你跑吧,我只有你一个媳妇儿,我想过了,‘夫妻一场’,我、我不拉着你一起死。你立刻带着这些金子出宫去,回你的家乡去,别留在这里等死。听说那些燕人在赤水关……把那些守城将士的妻女,他们……”说到这里,他的眼泪又淌了下来,停顿良久,复才哽咽道,“那些女子很可怜,和梨云姑姑一样可怜。”

“连兰若也和他那群媳妇儿说了,皇城恐怕守不了多久,今晚,他便会派人护送她们偷偷出宫。我和他说过了,带你也一起去!”

“……”

怜秋看着他那张哭得鼻涕眼泪糊成一团的脸,抱着沉甸甸的金子在手,不知为何,反而有些怅然。

“那殿下你呢?”她问。

“我是男子,他们岂能对我做什么!大不了、大不了就是一死!”魏璟故作恶声恶气。

可说话时不住发飘的声调到底出卖了他,他那点怕死的小心思全写在脸上,“何况,还有兰若呢……”

怜秋问他:“既不想死,为何不去西京?”

“那群老奸巨猾的狐貍,不过是要把我当傀儡供着罢了,要是姨父回来知道了,还不掐死我!”魏璟道。

边说着,似是想起什么,又有些心有余悸地按了按自己那脆弱的颈子。

纵然他从前的确受人唆摆,想过什么取魏咎而代之的傻事,可但凡把自己拎出来和如今的魏咎一比,他也比谁都清楚、自己实在不是做皇帝的材料。

“何况我要是跑了,不是太没义气了么?”魏璟嘴里小声嘀咕道,“兰若说他把我当亲哥哥……他说了我要是想走,他绝不拦我,可他越是为我着想,我越不能抛他一个人在这……总之,总之你快跑吧!你别管我了!”

魏璟说完,见她还一副磨磨蹭蹭的懒散样,索性自个儿满屋子跑,替她张罗起来。

可他又哪里干过什么活儿?别说打包袱了,连几件衣裳也被他揉咸菜似的糟蹋了。赵怜秋看在眼里,不由扶额。

“你这件衣裳还要不要?”

“殿下……”

“你说呀,你看这个,这个要不要也带上?快点快点!”

“我说殿下……”

她又怎么和他解释,如今的她不过是被送到上京的贡品——她哪里还有什么家呢?

纵使回到辽西,恐怕也不过是拖累了姐姐姐夫,做个讨人嫌的累赘。

但望着魏璟那双泪盈盈的眼睛,看着他强打精神的模样,这些话,却终究都被她默默吞了下去。

只乖乖背着自己那沉重的——主要还是装满了金子的包袱,怜秋被“热心肠”的小世子亲自送到了南宁门的宫墙下。

早已等候多时的车夫压低帽檐,飞快瞥了她一眼。

什么都没问,只向魏璟稍一拱手,随即沉默着撩起车帘、示意她进去。

怜秋还想回头和魏璟道个别,才发现那厮怕哭得太丢脸,早已一溜烟跑远。

从她的视角看去,只能看到他一点一点垂落的脑袋,和不住耸动的肩。

赵怜秋:“……”

也罢。

一个连什么是“夫妻”都不懂却满口“媳妇儿”的孩子,你指望他懂什么离愁别绪呢?

怜秋摇了摇头,甫一钻入车厢,却仍是被被里间迎面而来的一张张美人靥晃花了眼。

只道是环肥燕瘦,娇媚明艳,无一不有。虽说早听闻东宫姬妾美人如云,但陡然这么一看,还是叫人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被惊艳的。

但可惜,无一例外,这些美人都红着眼睛。

就连其中年纪最轻的、一个瞧着不过八九岁的“小美人”,也捂着嘴巴小声啜泣,又被另一个容色清丽的女子搂在怀里安慰。

怜秋有些好奇,待问过后才知道,太子料定上京情况危急,此番,竟将所有姬妾尽数送出宫去,一个不留。

“殿下说,燕贼恐不日便将破城,他不愿叫我们一群女子随他受罪。说若他……若他……”

讲话的粉衣少女几度哽咽,好一会儿,才缓过那口气来,抽噎着说了下去:“若他不幸被俘,我等可自行嫁娶;若家人迂腐,不愿接我们归家,在西京也有铺子田庄,足够我们后半生衣食无忧……”

“我才不要什么田庄!什么仆妇!”

那小姑娘窝在女子怀中听着,依旧抽噎不止,闻言,却忽的开口嚷道:“我阿爹不缺银子,他把我嫁给太子殿下也不是为了银子!”

“殿下是个好人,会陪我翻花绳,扑蝴蝶,他和我嫡兄那些人一点也不一样,我明明都嫁给他了,为什么要赶我走?”

“阿瑶,别说傻话……”

“我没说傻话!宋姐姐,怎么连你也这么说?”小姑娘满脸委屈,扑在女子怀中呜咽大哭,“殿下从来最亲近你,最疼你,什么好东西都紧着你,都说你是未来的太子妃,日后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可原来你也和她们一样贪生怕死!都怪你,你骗我吃那甜糕,不然我才不会出宫,我要一直陪着殿下!”

“听说那些燕人残暴无度,他们会把人活生生劈成两半,把人吊起来放血,他们……他们!殿下若是真的被燕人抓去,该如何是好?”

“殿下他处处为我们着想,可谁又来替殿下着想……那群征西军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征西军……

怜秋右手托腮,把装着自己“全副身家”的包袱抱在怀里,沉默中,望着车窗外浓黑的夜色出神,

没过多久,一众东宫女眷似也哭累了,开始安静下来。

只零星几个人还在说话,小声讨论着出宫后的打算:

有的说想先回娘家,家中父兄已收到消息,会到西京接应;

有的则坚持要在西京苦等太子,无论如何,要等此战尘埃落定再想以后。

虽说事急从权,一群人不得不狼狈地挤在同一辆马车上,但这些女子不是出身世家,便是小国送来和亲的公主。

怜秋自觉格格不入,竭力把自己的存在感压缩到最低——却仍不免被注意到。

见众人有意追问,只好坦言自己是当初辽西送来上京的十名贡女之一。

“原来是你。”

谁知,竟真的还有人对她有印象。

那容貌清丽、一路抱着小姑娘好言安慰的女子,此时冲她微微一笑:“我记得你,你与十六娘同住,那时偶尔也听殿下提起过,说你……是个能‘泪淹上京’的能人。我叫宋雪嫣,应当虚长你几岁,若你不介意,随她们叫我一声宋姐姐便是。”

赵怜秋听得脸上一红,连连摆手道:“哪里、哪里,我如今已不是从前……从前那样……”哭哭啼啼的性子。

说完,又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小声应了句:“是,十六娘,她那时很照顾我。”

只众人都知道那解十六娘自宫中被掠走、引得天子大怒的事,彼此对视一眼,都默契地没有将话题延续下去。

如此这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倒也叫马车中紧张哀伤的气氛冲散不少。

聊到后来,赵怜秋甚至有了几分困意,脑袋靠在车壁上,开始小鸡啄米——

“吁!!!”

然而,正当半梦半醒之际。

马车突如其来的剧烈颠簸,伴随着众女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却令她一瞬惊醒!

她死死扒住车窗,仍抵挡不住马车侧翻倒地带来的天旋地转感,只觉胃里翻江倒海,噪音快要将耳朵吵得炸开。

“在这里!她们在这!”

忽然间,伴着一声闷哼和重物倒地的声响,带着浓厚口音的大魏官话自车外传来。

“头儿,那群暗卫已经处理干净了!只这驾车的倒也有些本事……”

“啧,断气了。”

话落,车帘被猛地掀开,有人探进头来,只左右打量一眼,便又退出去笑着嚷道:“长生大人算得没错,全是女人!!还都长得仙女儿似的……头儿,你说咱们……”

“滚蛋!这是将军要用的人,轮得到你?!”

一阵迷烟随即吹入车厢。

......

纵使怜秋反应过来不对、努力闭气,仍是没能抵挡药效。等到再次醒来,低头一看,果然,人已被捆成只丝毫动弹不得的粽子:

好消息是,性命尚在;

可惜,坏消息是——

她擡头看向头顶苍穹。

心说今日果真是个好天气,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但倘若她们这些人,不是正跪在紧闭的南宁门外做人质,就更好了。

脖子上抵着的长刀寒气森森,她一动不敢动。目光却悄然望向城墙之上,久未露面的太子肃容而立,曾经还带着几分婴儿肥的脸蛋,如今彻底褪去稚嫩,消瘦得厉害。

他与站在他身旁的左丞陈缙,同样的眉头紧蹙,同样不发一语。

“你们这群不要脸的蛮子!”

反倒是不该出现在这的魏璟,这会儿扒在城墙头,也不管旁人眼光,撕心裂肺地喊:“放开她们!放开她们!燕权你枉为大丈夫!你们燕人不是自诩能征善战么?怎么如今也使出这种无耻下作的伎俩!”

“她们从没杀过燕人,和你们无仇无怨,你怎能——”

话音未落。

“无仇无怨?”

背后那一声轻哼,怜秋听得一清二楚。

眼角余光一瞥,才发现那位传说中的“独臂将军”,雪狐王之子燕权,竟就站在她的斜后方。

京中早有传闻,他颇具其父遗风,如今一看,果真是个高大落利、满面郁色的青年。只可惜戾气太重,白瞎了一副好容貌,活似个杀神一般。她不敢多看,慌忙收回目光,跪得端端正正。

“区区黄口小儿,本将不屑与你争辩。但魏太子,十年了,本将何尝不是苦思冥想亦不得解:当初我与尔父又有何恩怨……”

燕权冷笑道:“狗皇帝把我绑在营外日晒雨淋,只为逼我母亲就范。茫城既失,父死母殉,一夕之间,我便家破人亡……!如今本将不过以彼之道还彼之身,若说下作,也是你们魏人下作在前!”

话落,他眼也不眨地一枪挥下。

腥热的鲜血喷溅在身,怜秋怔怔低头望去,浑身血液却仿佛在一瞬间冷却。

跪在她左手边的粉衣少女,甚至来不及为自己求饶一声,已被那红缨枪穿胸而过,倒在血泊之中,身体抽搐不止。

“……”

她甚至并不知道她的名字。

只记得在马车上时,这少女也曾哭着说过,无论如何,都要在西京等太子殿下接她回去。

可她再没有机会活着回到东宫了。

“如何?看来区区一条性命,还不值得太子思量。”

燕权观察着魏咎脸上神情,再次举起手中长枪。

怜秋听见耳边风声,后背顿时爬满冷汗——

“且慢。”

正想着恐怕下一个去投胎的就是自己,忽然,却有一道女声自身旁响起。

“燕将军,你是否忘了,你母亲萧氏也是魏人。江都萧氏,就是这么教你凌虐女子为乐,一身本领,独向弱者挥刀的么?”

燕权听她提起萧蝉,登时神情大变,手中长枪毫不犹豫调转方向,抵住女人后颈。

“贱婢,岂敢辱吾生母!”

枪尖锋利,几乎瞬间见血。

可宋雪嫣不曾闪躲——亦不曾畏惧。

只望向城楼方向,与那面若金纸的少年遥遥对视一眼。

“殿下!”

半晌,她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妾虽女子,不敢忘国。若要殿下因顾惜妾身而抛国本,断性命,妾,宁求一死!”

宋雪嫣道:“我父宋旸,年仅二十有三,即战死于北疆沙场,英年早去,我宋家男儿个个从军,有几个不曾亲手杀过燕人,手中不曾染过燕人的血!妾不惧死,只感念殿下深恩——东宫六年,妾,未尝有一刻不欢喜。”

“阿嫣,叩别殿下。”

说完,她缓缓跪倒,以身伏地。

纵使燕权暴怒之下,手中长枪从她后心猛地贯入,她仍维持着这一动不动的姿态。

鲜血如注,从胸口滴落,她的身体在抽搐,却不曾哀叫一声,直至断气。

这是属于东宫良娣,宋雪嫣的一生。

*

【永安九年,五月十五,燕军围城逼宫。

时太子仁厚,特许东宫良娣宋氏、良媛顾氏、承媛聂氏,共十六人秘密出宫,赴西京别苑。奈何燕人诡诈,众女半路遭截,燕人挟之叫阵于城下。又以良娣宋氏,少有贤名,常伴东宫之侧,刚烈尤甚,死而不屈,时年二十有一。

太子当夜哀之泣血,满宫皆惊。

六月初一,皇城破。

六月初五,征西大军归,魏、燕两军战于赤水。】

“陈阿刀!”

“陈阿刀,是不是你小子?阿刀!”

这日傍晚,陈阿刀领着一班手下浩浩荡荡走出夕曜宫。只仔细看,那脸上却分明写满挫败,越想越气之下,竟又忍不住抽出佩刀,泄愤似的往宫门口那石狮子上狠划上几记。

此刻忽听有人在身后喊他,他当即回过头去。

那人却已一瘸一拐奔来,二话不说,将他抱了个满怀。

“你小子!是我!我牛贵啊!你不会忘了吧?小时候咱俩一块挨了婶子多少打!”

“牛……牛大哥!”

陈阿刀一对虎眼瞪得老大。

老乡见老乡,难免泛起思乡情,在宫门前便闲扯了一通家常。

只牛贵问他如今高就,陈阿刀挠着头、却是一脸的不好意思,说自己十五岁从军,在军中混了几年,到现在也不过混成个什长。

“可恨我不讨上峰喜欢,那厮唯恐我立了军功越过他去,只派我留守魏都,整日领着一班手下在宫里找人!”陈阿刀忿忿道,“那魏太子又不是什么插着翅膀的鸟人,究竟能跑哪去?说不定是早就死了扔乱葬岗里呢?!”

“结果就因为那什么长生大人一句话,宫里前前后后搜了一个多月!可眼下你看,连地里埋的粪都给掘出来了,竟还是连个影子也没找见……!依我说,就是白费功夫!”

最新小说: 诱哄反派从良[快穿] 绝色大美人躺赢香江豪门[七零] 宁记小饭馆 全京城都蹭我瓜吃 远古种田记 碧山空 快穿之我把系统上交了 欲与他人做嫁衣 完美女主打造计划(快穿) 修真界为何支支吾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