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芥子
【永安十年春,魏燕两国遣使和谈,约定燕军撤出上京,以雪域茫城为界,二十年内,互不相犯。
三月,大军班师回朝。路见饿殍、流民遍野;帝都上京,满目疮痍,繁华不再。时人泣之,“百年琉璃瓦,今为墟中屑,涕泪落如雨,不见华彩归”。】
赵怜秋对于后来上京城中发生的一切,始终有些不知身处梦里梦外的恍惚感。
这恍惚一直持续到她时隔近一年再次踏入夕曜宫,面对着一桌丰盛佳肴,胃里竟不受控制地翻江倒海。
没吃几口,她终是俯下身去,在魏璟惊愕的目光中吐了一地酸水。
“你、你这是怎么了?”
“……”
“是这些菜不合口味么,我给你换,我这就叫他们给你……给你,换?”
曾经那个被送来上京、只知哭泣以求垂怜的“小美人儿”,在长久的缄默与恐惧中,从未掉过一滴眼泪。
只这一刻,她从圆凳上滑落在地,久久站不起身,却忽然掩着面,嚎啕大哭。哭得不能自已。
人生一世,沧海浮萍,不过如此。
而与她同样“骤然惊醒”的,显然还有第二日的承明殿中,哭得两眼肿如核桃的聂婉儿。
曾经将马车挤得满满当当的东宫女眷,衣香鬓影,群芳争艳,如今还能站在这里的,却仅剩五人。
除了一如既往神情懒倦的曹禾,在场女子,无一不是锦衣华服亦掩不住的凄苦憔悴。
很快,随众人俯身行礼过后,怜秋又悄然擡头,望向那位专程召她们前来的“皇后娘娘”:
眼下魏帝久不露面,太子仍未回朝。
放眼整座上京城,这位携天子手书干政、“死而复生”的谢皇后,便是当之无愧的主事之人。在她的想象中,对方理当是个女中豪杰、巾帼枭雄——然这一眼却令她大吃一惊:
“起来吧,不必多礼。”
把怀中那瘦骨嶙峋的貍奴轻放下。
随即缓缓走下御案,将众女一一搀扶起身的绿衣少女,瞧着分明不过十八九岁年纪,比之曹禾与她亦大不了几岁,甚至模样清秀,未施粉黛。没有一国之母的威严贵气,反倒亲和落利。
只那双格外明亮的眼睛,不知怎的,她越看越觉得眼熟。
“还有你,怜秋。”
连声音同说话时的腔调,也格外熟……嗯?
赵怜秋表情一凛。
唯恐自己礼仪不周,下意识躬身再拜,手臂却被人轻轻一托,茫然间,僵硬站直了身体。
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眼见得那谢后忽而回身,自案上抽出一纸信笺递到她跟前,心中更是莫名。她讪讪低头,伸手想去接,却又忽的僵住——
她盯着谢后的左手。
小指的切口齐整干脆,足见下刀之人的果断。可那一截小小的肉块与其他正常修长的四指一对比,仍是看得她头皮发麻。心道该不会是,在辽西留下的伤口吧?
“嫔……妾身、妾身惶恐。”
怜秋接过信函的手指不住发抖。
就在这承明殿里,辽西众女血溅白纱的惨象仍历历在目。
她与这谢皇后非亲非故,此刻交给她的又能是什么信?
辽西已然归降,家人被逼与她这个茍且偷生的“女刺客”恩断义绝的陈情书么?
“这是你阿姊托我带给你的家书。”
正出神间,谢皇后却忽而反手攥住她手腕——仿佛试图通过这样的动作予她以某种支撑或力量。
她听见她说:“既我答应了亲手转交,如今,也算是‘不辱使命’。怜秋,你的事,阿璟已同我说过。”
“若你不愿留在这伤心地,便随谢麒回辽西去罢——到那时,也好把你的回信亲手交给你阿姊……”
话音未落。
藏不住的、甚至越来越响亮的抽泣声自身后传来。
赵怜秋愕然回过头去,却见魏璟不知何时踏入殿中。
许是一进来便听见了不可置信的消息,他一脚迈过门槛,另一只脚甚至还落在殿外。
那双乌溜溜噙着泪水的眼珠,在她和谢皇后两人身上打转,最后,竟什么“多余话”都没有说,只低头一抹眼泪,丢下一句“人我带来了”,便转身飞也似地跑走。
殿中气氛被这突如其来的插曲搅乱,一时鸦雀无声。
安静了好一会儿,却忽听又一道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响起,似是他去而复返——
只这一回。
那人踏入殿中。
“哇”的一声、撕心裂肺哭出声来的却不是别人。
“殿下!殿下!”
顶着两只核桃眼的聂婉儿猛地扑进来人怀中。
分明是依偎的姿态,肩膀却控制不住地颤抖,“你回来了……殿下回来了!婉儿就知道,您一定能平安无事……殿下……”
殿中众女许是有感而发,五味杂陈,一时都落泪不止,围在魏咎身旁。只有满脸迟疑的曹禾依旧站在原地。
半晌,方才默默跟了上去。
而自始至终是个旁观者的赵怜秋——
“……”
怜秋对这位太子殿下的印象,还停留在当初南宁门外的远远一瞥。
她记得他的苍白,清瘦,俊美,也记得他超乎常人的冷静与无情。
纵然后来听说他曾深夜呕血,暴病不起,可那日他面对宋雪嫣血溅宫门时、神情中的苍凉与冷漠,依然令她“刻骨铭心”。
她很难将那样一个人视作与他外表相符的少年。
更无法想象这样的“少年”长大后,会成长为怎样一个铁血残酷的君主。是以此刻见了他,非但不觉得长舒一口气,反而心有余悸地退开两步,毫不犹豫地“退出”了那凄风苦雨的气氛。
谢皇后见状,亦兀自笑了笑,松开她的手。
母子两人,同样的沉默,什么话都没有说。
一时间,殿中只剩下东宫女眷此起彼伏的哭声。无不是心疼魏咎舟车劳顿、模样憔悴,又感慨这数月的艰辛难挨,怀念曾经的东宫生活。话里话外,只盼着日后一切还能照旧,再不要有半点波折。
“殿下……”
唯有聂婉儿,靠在魏咎怀里嗫嚅半晌,却忽的哽咽道:“婉儿、婉儿不想呆在宫里。”
“每一夜,每天婉儿都做噩梦,”她说,“我梦见很多人,宋姐姐,顾姐姐……还有陈姐姐,殿下,她们都不在了。你知道么?”
“东宫如今空荡荡的……婉儿好害怕,您让婉儿出宫去,好不好?就像、就像宁安姐姐一样?”
“只要出宫去,哪里都可以……哪怕,就算不回家——去西京啊,西京也好,殿下之前答应过的。答应过……不是么?”
她不过十岁,从小被金娇玉贵地养大,不知人间疾苦。
如今骤然跌进泥里滚过一回,才恍惚惊觉,看似金堆玉砌的皇宫底下,原来埋着那么多的死人。
宫里的每一处角落,原都藏着死去的冤魂在流泪。
自由,不是她东宫的四方天地,也不是看似偌大繁华的皇城,而是作为一个人,可以选择怎么生、怎么死、怎么活。
可这一点,只要她还在这里,在皇宫中,便永远都是奢求。
“求求你……”
所以,她死死攥住魏咎的衣角。
任由眼泪鼻涕在脸上糊成一片,只呜咽着哀求:“求求你,殿下……”
身后一众东宫女眷面面相觑,悄悄拽她、小声相劝,她亦充耳不闻。仿佛已铁了心要做这离经叛道的异类。
“……”
而魏咎低垂眼帘,伸手抹去她脸上狼藉。
动作细致而耐心。
“好。”
长久的沉默过后,亦只有淡淡一句:“我会命人去信聂尚书,聂家十一娘不幸殒命,丧身燕贼之手。从此以后,世上再没有聂婉儿。”
或许日后,聂家会另寻女子嫁入东宫,东宫之中,会有新的聂承徽笑着、闹着,在春园中扑蝴蝶,缠着人翻花绳。但曾经那个在宋良娣身旁笑语声声的小姑娘,再也没有了。
聂婉儿听明白了他的意思,眼泪一瞬夺眶而出。
默默退离他的怀抱,她回过身去,与众姐妹相拥而泣。
可是。
……为什么?
怜秋怔怔望向不远处,仿佛隔离在这悲苦气氛之外的曹禾。
曾经的她,分明是这群人里唯一一个想离宫再嫁的女子啊?为何她不趁机求太子、与聂婉儿一同出宫?
倘若日后不幸让太子知道,她曾在这深宫中经历过什么——
“曹禾。”
魏咎突如其来的话音一转,令怜秋瞬间头皮发麻。
心中直打自己嘴巴,道是不该如此乌鸦嘴。
可不管她如何愧疚,如何叹息,一切都迟了。
她想,曹禾终究还是被注意到:经过人事的女子,和未经人事的女子,但凡稍敏锐些,总能轻易发觉不同。更遑论她亲眼见过,曹禾腕上、颈边,还残留着数月不曾褪去的淤痕。倘若这些痕迹被发现,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怜秋越想越心惊,牙关不觉打颤。
攥紧手中信函,她心中反复思考着东窗事发后为人求情、有几分全身而退的可能——
然而。
出乎意料的是,魏咎看向同样颤颤不敢擡头的曹禾。
半晌,竟只平静撂下一句:“我记得你,曹大人的孙女。”
“如今东宫良娣之位空置,待我奏请父皇、母后,未来东宫一应事务,便由你代掌。”
由她,代掌?
曹禾脸上闪过一丝茫然之色。
哪怕向来从容如她,此刻,竟也无从揣摩这位太子殿下的心意,一时怔在原地。
魏咎却并没有解释。
只径直走到她跟前,将哭得险些背过气去的聂婉儿轻轻推给她,随即,毫不犹豫撕下半片衣袖——他拉过曹禾的手,沿着她淤青的手腕,缓缓缠了一圈,又一圈。
“本宫自幼习武,手劲远非常人可比,方才一时不慎误伤了你。”
他看着她忽而血色尽失的脸。
“抱歉。”
魏咎说——声音却忽而轻了,他搁下她的手,看她一瞬紧紧将聂婉儿搂在怀中。
顿了顿,方才低声道:“回宫后,派人去找陆太医,命他开个活血祛瘀的方子来。”
“……”
别说曹禾,就连赵怜秋,也实在说不清楚自己这一刻的心情。
但或许是她回过神来、骤然长舒一口气的反应太过明显,一直安静陪在她身旁的谢皇后,倏而拍了拍她手背。
“你也回去吧,”谢后温声道,“阿璟懂事了,不是从前那蛮不讲理的性子。只是,倘若你已决定要走……走前,记得同他告个别。”
“……好。”
“去吧。”
谢后看着她,目光噙笑。
却不知想起什么,忽又擡起手来,逗孩子似的、摸了摸她的脑袋,“以后不会再饿肚子了,”谢后对她说,“无论你身在何处,可以想哭就哭,想笑便笑——”
“怜秋,你自由了。”
......
就因为这句话。
直到搀着魂不守舍的曹禾走出承明殿,怜秋依然觉得自己脚下的每一步,似乎都踩在落不着实处的棉花上。
她说不清楚那熟悉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
却情不自禁地,在踏出宫门的最后一刻,又一次回过头去——
许多年后,新君继位,这位曾以礼贤下士、仁善多智闻名天下的魏太子,却在登基为帝后,展露出截然不同、雷厉风行甚至狠辣严酷的手段,他的勤政与寡情,同他在位期间前所未有的清明盛世、他“中兴之主”的名号一同流传青史。
可那时的赵怜秋依然坚信,他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样冷酷和专断。
至于原因……
或许,因她始终记得,永远记得承明殿前,自己回头的这一眼吧?
她看见年少的太子紧握住母亲残缺的左手,颤抖着贴在颊边。
缓缓跪倒的那一刻,脊背如崩塌的山岳。
他哭得那样撕心裂肺,满面涨红。
可他没有让自己发出哪怕一丁点的声音。
只有沉沉,听见他颤抖的呓语。
掌心下的皮肤随着他的呼吸而起伏,她看着自己的孩子,他因无法承受那样的心痛而疼得弯下腰。
“你被我们……困在这里了。你被我们。”他说。
而她沉默着,无声中,随他一起跪倒在地。
仿佛不必言语,只用力将怀中少年抱紧。
便将曾经从身上掉下的这块肉,又再揉入骨血中去。
*
【永安十年夏,圣体不怿,称病罢朝。未几,谢后持帝手谕摄政,命太子监国,奉行休养生息之策,宽刑薄赋,以安民心。
逾半年,岁至隆冬,百废俱兴之际,皇城忽发地动。一时屋瓦皆堕,宫人惊走。】
地动发生时,沉沉正在朝华宫中读书——字面意义上的读书。
铺在她面前书案上的,一指厚的《天启政要》,是魏咎特地给她选的“政务启蒙”书。
内容颇丰,却并不算晦涩难懂。
真正令她“头疼”的,却是上头写满了它昔日主人密密麻麻的注疏:那行云流水的笔锋背后,似仍能窥见当初那个囚困朝华宫中,十一年而不得出的少年。
手不释卷,以慰平生。
他的每一天,都在与这些看似枯燥无味的经史作伴中度过。
而那些至今读来依然辛辣的针砭时弊之语,纵横捭阖之策,他从未在她面前展露过的另一面,仿佛令她在不觉察中又重新认识了他一遍。
沉沉看得聚精会神。
时不时地,还要提笔在他的注疏旁添上几句“感悟”。
“喵呜……!”
原本窝在窗边悠闲晒着太阳的谢肥肥却不知怎的,忽而毛发竖起。
那凄厉的哀叫声吓得她猛一哆嗦。
回过神来,只觉脚下一阵地动山摇。沉沉脸色大变,想也不想地奔进内室,要把魏弃抱下床——可等真把人搂在怀里了、咬牙切齿要使劲,方才那阵动静却犹若幻觉般转瞬即逝。
“……?”
倒是察觉动静现身的太子暗卫,一瞬将朝华宫围得犹若铁桶般密不透风。
待她匆匆赶到“事发地”与魏咎汇合,更被眼前熟悉的一片废墟惊得怔在原地:曾被大火烧得只剩碎石瓦砾的息凤宫,重建不过数月。当初,在战火中尚能保全,如今却毫无预兆地、再次轰然坍塌。
至于坍塌的原因则毫无疑问:
沉沉探头看了眼那陷入地下、醒目的巨坑。
息凤宫留下的“残骸”,一多半都坠入其中,将这巨坑填得满满当当。
“方才已派人下去探过,那处地宫……不见了,”魏咎站在一旁,伸手将她拉回安全处,复才低声解释道,“没有任何痕迹,也不曾有人在此使用过硝石火药。”
燕人攻入皇城前夕,陈缙曾经提议,为保全那地宫中的古籍不遭破坏,用盘龙石重新封顶,待日后大军重回上京,自有重见天日之时。
只近来他二人被前朝政事琐事折腾得焦头烂额,完全将这事抛在脑后。沉沉则是每日朝华宫太极殿两头跑,也只当日后再探不迟。
谁曾想如今……偌大一个地宫,不见了?
就这么不见了?
若非沉沉这段时间来见了太多奇异志怪之事,只以为是宫里闹了什么神通广大的鬼。
而她认识的最“神通广大”那人——
当夜。
等她因着这场骤然而来的地动,与魏咎一同应付完那些闻讯而来、在宫门外长跪不起的朝臣,回到朝华宫中。
本已到了每日一次替魏弃擦身活络的时候,魏咎想帮忙,却如旧被她以“笨手笨脚只会帮倒忙”的借口赶走。
沉沉屏退众人,亲自往小厨房烧来热水。
忙活了好一会儿,方觉殿中今日格外安静,习惯性地扭头找谢肥肥:它在宫乱中受了不少苦,如今越发胆小。若看不见她,便总一个劲呜呜叫唤,粘人得很。
结果找了一圈,没看见那被她惯坏了的貍奴,反倒是一只模样精巧的金翎翠鸟,不知何时停在窗边,一双黑眼睛骨碌碌盯着她看。
见她走近,它也丝毫不怕,反倒冲她歪了歪脑袋。
在它的右腿上,赫然绑着一卷信笺。
她将信将疑地拆下、展开一看——
摆在眼前的,是一张……
崭新的当票。
......
翌日。
上京东市,熙福当铺。
“钱掌柜!钱掌柜!”
两名头戴幕篱的少女手挽着手踏入店里,在高过人半截的柜台前齐声嚷着:“您在不在?我和我阿姊来赎东西哩!”
话音刚落。
柜台后便有人稍探出头来应声:“在!赎什么的?且把当票拿过来——”
说话间,一只手伸出栅栏。
姑娘们当即从袖中掏出折了两折的当票同银票一并递去,只道:“当初我阿娘有只祖传的赤金镯子,逃难时不得已、在您家当了。如今算着连本带利,该是这些银子。还请您看看,算得可对?”
“是方家大姑娘、二姑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