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陈淼自觉骂得理直气壮,酣畅淋漓。
等到晚间,她又细细复盘白日殿上己身形状,心下还略微顿足痛惜于自己某方面发挥尚有些小小不足,这些暂且不提。
且说当下,在陈淼走后,容凛正色对着阶下一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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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贵妃所言,都是因自身曾出身寒微,遍尝心酸。而贵妃为百姓振声之意,又溢于言表。此番痛陈厉害,不仅是为民仗义执言,也是一番情真意切啊。”
朝臣自然纷纷伏地,口称不敢,高呼此乃臣等不察,有玩忽职守之嫌,实是惭愧,今后必会潜心静用,以体察民情、为民做主,云云。
不过,鉴于先前陈淼洋洋洒洒述说了大半养父的艰辛,她的意思其实也很明显了——
第一,我陈淼是一个被丢进乍暖还寒伶仃邺水河里的孤儿,要不是有着阿爹,这么一个毁家舍业的渔夫心生怜悯从中打捞上来,又费心养育,早一命呜呼了。所以亲爹亲妈什么的,甭管她是什么出身,早在往河里扔了我的时候,在我心里就当今生缘尽于此了。他日即便换做是天上的王母娘娘来了,我,当朝贵妃,也只要这一个阿爹。
这一点,其实将这众目睽睽之下曾氏的口述和贵妃的表述两相印证,一般人很难再强行将二者联系在一起——难不成就非要嘴硬,按下“昔日的陈淼便是曾氏口中死胎”的说法?便是有半信半疑想要站出来质疑一二的,也被有眼色的同僚悄悄拽住袖子拖了回去。
再有——
第二,不管本宫认不认亲,本宫也绝看不过眼,将伤痕累累艰难脱籍容身的可怜女子从得之不易的平静生活里攀扯出来不说,还闹大到非要拿上朝堂说事的地步。
口口声声说贱籍人品低劣,活该声名狼藉——本宫呸!
……
陈氏女果真出身寒微,如此难登大雅之堂粗鄙之语,也敢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生说出来!
果真是……果真是……
别说一些自以为被指桑骂槐了的官员心里不舒服,一些上了年纪思想古板的典型旧儒官员也暗里忿忿:陈氏女进宫眼看着就要满一年,宫中至今尚未曾有一丝孕信传出来,往日里还能听说些她在内宫太后的教导下谨小慎微、越发有度,本以为孺子可教、来日方长,足以渐渐弥补她学问寡漏、见识有缺的弊处,却没想到今日见她行事隐隐有跋扈之端,况且陛下还包庇溺爱至此,若不及时抨制,长此以往,恐生牝鸡司晨之嫌啊!
不过在他们得以出声之前,就被容凛的下一步操作堵了回去。
容凛扬声:“刚好,千牛卫那边查到了一些额外……有趣的东西。”
容凛微微眯了眼睛,用目光描绘远方宏伟大殿殿门的轮廓:“有意思啊,实在是很有意思。孤实在是很想知道爱卿们将会对此有何高见。”
待陛下意味不明的眼神缓缓落到了自己的身上,千牛卫中郎将李雎当下深吸一口气,知道是自己该出场的时候了——
*
容凛端坐在堂皇殿宇之内,手指在杯壁上轻敲,有点无聊。
冬寒余韵犹在,但春风已近在眼前。
即便是这重重叠叠、繁复无比的深宫内苑里,也渐渐体会到了回暖的迹象,最近的路面总是免不了湿漉漉的,这会儿容凛就感觉自己仍能隐约听见窗外雪化的滴答声。
昨日晚间,他才从渐少的奏章中找到了李雎的密折,原先以为是经过连日审讯,后者终于摸到了后面的大鱼,这未曾想待他翻开查阅后方才发现上面竟写了场南柯一梦,大意如下:
从前有一位大家公子,自出生起就受尽家族宠爱,长大后果不其然便从容接管了家业。他不仅天生俊美,又聪颖非常,富有开拓之意,不到几年的时间就重整家业,再创辉煌。不过眼见他年已及冠,却仍未娶妻,正在亲人和家里管家为他焦急之际,公子本人却不意在外出踏青时路英雄救美,带回府一名出身贫寒却貌美如花的少女,一见钟情之后,不顾多方反对,娶其为妻。
只可惜,天不随人愿,在此后长达十年的时间,公子的妻子都不曾为他诞下一儿半女,而且公子的家人们也因此觉得自己有了机会,不免蠢蠢欲动。公子家中忠心的老仆也不顾公子的冷眼,纷纷忠言逆耳跪求公子纳妾。
只是公子与心爱的妻子情深义重,并不愿意违逆昔日的誓言。
……这就是堂堂千牛卫中郎将辛苦几日才终于要奉上的密折?
李雎在前线军中数年的生死磨练难道是梦中得来的?他那堪升中郎将的破敌大功难道是抢夺队友的吗!
如此——奇思妙想?还呈敬于上。
纸上字数本就不多,容凛一目十行很快便阅尽,眼神愈发玩味。
李雎当然是不敢撒谎的,遑论欺君,区区异想天开更不值得他上书。
尤其李雎最后还郑重书了一行字,点出罪人方氏虽很快便吐露实情,但结果实在匪夷所思,还请陛下亲自定夺。
容凛不信李雎只是因为方家的女儿在内狱中大逆不道危言耸听“预言贵妃死期将至”——即便李雎深知哪怕这句话一传上来必定会惹他生怒——便到了方寸大乱甚至亲自上陈不敢自专的地步。
那么,便只能是这其中“另有隐情”了。
容凛将记忆中有关上报方蕴兰的所作所为又对了一遍,包括是一些模棱两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细节,于昏暗的灯光中垂坐半晌,还是一字一顿吩咐下去:“命李雎速速给孤滚进来。”
李雎自然是马不停蹄地将一切都收拾齐整了,第二日清晨就报上来请求面君。
于是方蕴兰被带进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看起来却仍然是体面的。尽管她内心深处早已意识到自己在内狱中不知天日的摧残期间不知有多狼狈,而面前如玉模样、端方清雅一如既往的人间君主不仅正是始作俑者,甚至对她的狼狈知道得一清二楚,还催化了这份狼狈。
方蕴兰尽力忽视了身体上受刑的疼痛,竭尽所能维持着高门贵女的姿态,并识趣地隔着数十步远便在周遭的逼视下试图行贵礼——这几乎是她仅剩的底气和骄傲了。
容凛淡淡道:“免礼罢。给她个软凳。”
方蕴兰眼神顿时增添了些许光彩,依言在软凳上落座。
皇帝降下的地方怎能少了炭火,自然是比平时都要旺盛出去好几分,不过一会儿,方蕴兰就感受到了肢体和血液上的温暖,不用照镜子她都觉得此时自己脸上定然多了几分血色。
而陛未让陛下等太久。
容凛心绪几转,并不急着说话——方蕴兰又是喊冤枉又是哭求见驾,甚至几度赌咒发誓说自己得了天外点化道家真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