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临近内城出口,武夕红为他指了个方向,便坚持分开行动,独自从小道离去了。
温书青往那——也就是有人最后见到左公常的地方疾奔。
以他的体力,本来是支撑不了这种强度的行动的,但这时刻,精神好像在烈烈燃烧,燥烈的情绪从内炙烤着他,几乎要将他焚毁——只有行动,不停的行动,直到找到那个目标,才能感到好过一些。
可天地茫茫,去哪里找人?左公常又是否还留在这被攻破的堡垒中?
温书青试图从那些还活着的人口中问出些什么来,但没有用。
他们在这场斗争中,不过是最底层的卒子,能活到这一刻,已是不易,只知道天地盟完了。
温书青撒开一个表情麻木的青阳门弟子,满心燥郁时,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个身影,有些眼熟——
这时候,那人也注意到他,满是焦急的目光一顿,露出一个有点惊讶的神情。
“温公子?”
“……阿东?”
他还记得这个高高瘦瘦的青年,是楚家堡的守门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迫切要知道左公常的消息,一点信息都不愿放过,见了阿东,便问起:“你怎么会在这里?知不知道此处发生了什么?左公常又跑去何方了?”
阿东走到近前,还给他行了个礼,抹了把脸,蹭掉些土尘,露出
他先回了温书青的话,听闻他也没留意左公常的去向,温书青难掩失望之色,点了点头,就要告辞。
阿东却还有话想说。
“温公子……”
他是个内向的青年,过去在楚家堡时,就不大显眼,也很少呼朋引伴的跟人耍闹,温书青对他印象不错,知道他和人交流时总有些羞涩,便耐着性子,站住了等他说。
“您……您在这边,有没有见到……见到……”
阿东支吾着,一咬牙,还是说了出来:“有没有见到武姑娘?”
他带着三分焦急,七分渴盼的望着温书青。
这神情……温书青心下有些明白了,本来焦灼的心情,突然有点舒适的,凉凉的开心。
——他为武夕红而感到开心。
打量着阿东,心中想,也许,武夕红离了楚家堡,离开楚玉楼,真的是件好事,她能有更多的选择,希望她往后的人生也有人心疼。
回忆着她离开的方向,温书青大致为阿东指了下道路,看着他眼里骤然亮起的光,也觉得很开心。
“谢谢温公子!谢谢温公子!!”
阿东跑着去追他的梦了。
温书青也要追一个梦。
噩梦。
一个像脓疮般的噩梦。
他只有亲自弄清、弄破这个梦,才不至于被腐蚀,不至于迷失在梦里。
哪怕,这是他此生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战局十分混乱,这种情况下,想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尤其,那个人还是许多人共同的目标,因此一定会躲得很好,或者,被保护得很好。
直至日落时分,天都暗了,他也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倒是又从“盟军”弟子手中救下了几个人——那些明显是虚弱的妇孺,却被人猫耍耗子一样的驱赶、逗弄,眼泪都哭得干涸了,嗓子也喊哑了,其形之凄惨,令人无法视而不见。
要说这一天下来,有什么大的收获,那就是:他切切实实认识到,武林中、江湖上、天地间,没什么正,没什么邪——所谓名门正派,不过是被规则束缚的野兽,一旦放出牢笼,所作所为,未必还留有人性,若只看门派、立场,来定一人正邪、善恶,真谬天下之大误矣。
其实,这么浅显的道理,谁不懂呢?
都懂。
但那又如何?
温书青冷眼看着,发现那些行事无忌,趁乱奸淫掳掠的人,多数是长河帮的弟子,心中不禁又起一层担忧:这场仗,固然不能叫天地盟翻身,但,黄天龙若就此得势,难道对武林就是喜事么?
只怕,这是一条不逊于左公常,甚至,犹有过之的巨鳄。
暮云四合,半是红灿的晚霞,半是铁灰的天色,灰暗逐渐吞并光明,看得人心头无比压抑。
他收回远眺的视线,骤觉一阵眩晕袭来,擡手搭住额角,缓缓按压。
一道身影悄无声息的接近过来。
“!”刚一惊觉,又发现这气息如此熟悉。
顾渊跟淳于显打了五十回合上下,正觉战意鼎沸时,忽听一声奇异刺耳的呼啸声,自东边传来。
淳于显身子一震,突然猛攻,斧头发出啸啸风声,他避开劈面一击,却见淳于显借此空隙,抽身飞退,往啸声起处飞掠而去。
顾渊刚追出两步,又停步,内城方向看去——他俩在来的路上已经约好,如果两人因突发情况而分开行动,每隔半个时辰,要发出信号,有动静,就是平安,也是告知自己的方位;若超过一个时辰没有声响,说明可能出事了。
温书青从听到左公常可能是当年的蒙面人后,心绪大乱,完全忘记了这一茬。
顾渊是没见信号,担心出了事,便舍弃追踪的机会,来寻他了。
温书青一回头,正对上他的视线,但还没开口,却见那目光一霎变得惊愕慌乱。
顾渊声音颤巍巍:“你——你怎么了?”
温书青缓缓地,摇摇头,带着点儿天旋地转的感觉,有些不解:“我怎么了?”他笑了笑:“是你怎么了才对,你慌什么,见鬼了?”
然后,他从那瞳孔中倒映的景象,骤然发觉不对——于此同时,感觉到了有温热的液体划过脸颊。
擡手一抹,是血。
血是从他脸上的孔窍流出的。
视线开始有些模糊,他眨了眨眼,觉得很不舒服,眼睛黏糊糊,痒痒的。
红的到底是天边,还是他的眼睛?
温书青看不见自己的样子,不知这幅双目流血的模样,有多么骇人。
“我没事,”他脑子有些浆糊,但还在安抚顾渊:“只是——只是有点累。”
他还在说着话,人已经慢慢向后倒去。
很难形容顾渊这一刻的感受——大约是脑子充血,心脏骤停,魂飞天外——他一把将人揽住,一叠声的问:“你怎么了?受伤了?哪里不舒服?”
温书青眼睛已经合上,一抹刺目的血,顺着他的眼角,滑过脸颊,没入鬓发中。
顾渊将人打横一抱,往外就跑。
狂奔。
真是狂奔——人不发狂,怎么会有这样的速度、力量?
可是,他跑出内城,又能去找谁?
一路上,还撞见几伙巡查的队伍,都是武林盟军组织的,正在反复扫荡这片废城,以防有余孽漏网。
见到这暮色中狂奔的身影,领头的一挥手,马上有人去拦:
“站住!什么人?!”
顾渊急急惶惶,六神无主,只想赶紧找人,救他。
拦路的人连他抱的是什么都没大看清,就被一肩头撞飞。
这伙人的头头,是黄山派掌门二弟子韦益群,见状目光一厉,拔剑,怒喝:“拦住他!”
这时刻,顾渊已经跑出老远去。
韦益群带领三十来人在后面紧追不舍,心中很是兴奋:这小子从内城中跑出来,很可能是天地盟的余孽,而他怀里那个,搞不好是什么重要人物——否则何以如此紧张?
就这么着,一人牵头,余者跟随,浩浩荡荡的从内城奔到外面,他们一群拿刀拿枪的,却还没人家抱个人的跑得快,眼看距离越拉越远,韦益群大急,这时,忽见前面黑衣人脚步一停。
他愣了下,越过顾渊看去,大喜,喊到:“师兄,休叫这小子跑了,他是天地盟余孽!”喊的同时,心中却暗自可惜——看来,今儿这功劳是注定要被师兄分去一杯羹了,又转念一想:总比眼睁睁看着人跑了强!
顾渊胸口剧烈的起伏着,汗水顺着脸颊滑落,呼出的气,成了一阵阵白雾,朦胧了视线。
拦路者听见韦益群的喊话,目光一闪,提剑斜指顾渊:“你乖乖束手就擒,免受皮肉之苦。”
顾渊低头看了眼昏迷的人,视线落在他胸膛上,看那里幅度微微地起落着,心头沸腾的惊惧才稍微平复了一些。
他稍冷静了一些。
拦路者黄山派大弟子赵毅又重复了一遍,声量微微提高,带着一种摄人的压迫感:“将人放下,坦白你的身份,否则,别怪我剑下无情。”
他身后,站着五十三名好手,二十七个出自黄山派,十五个崆峒弟子,余下的来自长河帮,在赵毅喊话时,自动扇形排开,将路堵死。
“我不是天地盟的人。”顾渊阴郁的盯着他,哑声说了这么一句,见赵毅发出一声嗤笑,便闭口不言了。
韦益群终于也跑到近前,气喘吁吁地,带来的人马上列阵,断了他的退路。
此际,正是暮色与夜色交接之时,天似暗非暗,但一刻比一刻更暗。
他环顾四周,又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人,而后,慢慢蹲下,将人背倚残垣地放好,为他拢了拢领口,俯身小声的道:“你等我一下,很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