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顾渊走的那日晚间，又有客人来到这小院中。
看那不断散发流氓气质的男人，温书青示意他赶紧进屋，别在外面丢人现眼，以免惊到女眷。
房门一关，魏飞廉眼珠子乱飘，没发现那个煞星的踪影，咂咂嘴，犯起贱起来：
“美人儿啊，你说话怎地恁难听，许久不见，不想我么？”
“想啊，这不是把你找来了么？”对这混不吝的话，他不以为忤，依旧笑眯眯的。
他这样，魏飞廉反而收敛了些：“你别笑——你一笑，就特别像是不怀好意，要整我似的。”
温书青一愣：“这么明显么？”
魏飞廉：“……”有点儿憋气。挠了挠下巴，道：“不是说有好东西给我，哪呢？”
“别急，即说是好东西么，”青年笑笑：“当然不好拿。”他伸出手指勾了勾。
魏飞廉眼盯着那玉雕似的手，不由自主俯身过去。温书青倾身，与他耳语数句，他听着听着，脸色难看起来，缓缓站直了身体，长叹一声。
“我就知道——不是，咱俩虽说过去有点儿误会，可你也不能总憋着弄死我吧？”
温书青满脸无辜：“明明是帮你，怎么说的这么难听。”
魏飞廉气得笑出声：“你管这叫好东西？还帮我……楚家堡那是人能随意进出的地方么？再说了，那些人跟我有啥关系？”
越说越觉得糟心，龇牙咧嘴：“走这一趟别说好处，恐怕要把我命搭在里面，咱俩也没有死仇，没必要这么坑我吧？”
温书青静静听他说，看他那急赤白脸的样儿，轻笑一声：“这么说，你不想去？”
“废话！这是找死的事儿。”
“哦……那你为什么还不走？”
魏飞廉瞪着他，好像嗓子里有东西噎住了似的。
温书青踱步到桌边，探手提起茶壶，二指拈一个小杯，茶水幽幽流入杯中：“你是长河帮三大供奉之一，门派被灭，总不会对楚玉楼毫无恨意？”
魏飞廉沉默了，许久，忽然起身，猛地一扯上身衣服，眨眼打了赤膊。
他当然不是要耍流氓。
温书青也不是第一次见这小子裸上身，不过，这次却移不开视线。
昏暗的光线下，只见那原本皮肉光滑的身上，至少多了四五处伤痕，最轻的一道，自左肩头直至右肋下，伤口宽阔狰狞，翻卷的皮肉看起来愈合不久，像是一条盘踞在身的狰狞巨大的蜈蚣。
这些伤痕虽看着骇人，但多属皮外伤。
却独有一道痕迹，落在胸腹之间，看来比其他的伤处窄小许多，可是——当他转过身去，可以清楚的看到，背后同样的位置，赫然也有伤口。
竟是一剑穿胸而过。
温书青瞳孔收缩，视线凝在那伤口上，半晌，轻轻“嘶”了一声，低声道：“春水……”
魏飞廉回过身，看着他笑赞：“好利的眼。”
室内沉寂一瞬，过了片刻，“咔哒”一声，是杯子轻磕桌面的声音。
他移开眼，不再去看伤口。心里重新盘算开：本来，是要借着帮派的仇恨，劝动这独行盗一起合作，没想到，此人已经伤在春水剑下——能从楚玉楼剑下活命，已经不易了。
“所以，”他轻轻皱眉：“你已经没有勇气再去楚家堡——”
唰的一下，魏飞廉手臂一展，衣服复原，哼哼着摆手，道：“别激我，没用，想报仇不假，但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指了指自己被衣物裹住的伤处：“为老大，我尽力了，没有对不住他。”
温书青凝目注视他，魏飞廉的眼珠却往一旁瞟去，苍蝇似的没个落点，求救般到处乱晃，终于，逮住了桌上刚被放下的茶壶，一下子被其上的花纹黏住了。
好像那上面涂满了糖水，甜美迷人。
“你的确不欠黄天龙的。”看见那伤痕后，任谁也无法反驳这一点，他沉吟片刻，道：“那么康庄南呢？”
听见这个名字，吊儿郎当的男人一僵，像有人在他刀口处重重戳了一下。
没错过这一瞬间他神情上的变化，温书青缓缓道：“早听闻，康二爷在长河帮内很有威望，极得人心——长河帮的三位供奉，据传都是他请来的……如此说，你和他之间的渊源，远比跟黄天龙的关系紧密得多。”
魏飞廉神色冷了下去，不笑了，眼珠幽幽移转过来，一字一顿地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温书青沉默一瞬，终是道：“康二爷死的甚惨，你不想给他报仇么？”
长吸一口气，魏飞廉突然烦躁的拿手指抓挠头发，两下那头顶就炸开毛了。
“死都死了……何况，他究竟是死在谁手里，你知道？”他哼笑着，道：“可别张口就是楚玉楼——”
温书青神色也冷了下去。
他缓缓点头：“既然你连这名字都听不得，吓破胆了，我的确不该叫你来。你走吧。”说完，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魏飞廉一直喊着不想合作，巴不得快走，可是这一刻，不知怎地反挪不动脚了，向那背影看去，迟疑着道：“你有证据是他干的？”
青年侧过脸来，眉眼的叫灯烛照得绒绒的，线条柔和了许多，可是，吐出的字却十分冰人：“有如何，没有如何，你有胆招惹他么？”
魏飞廉不说话了，不过，往门口方向的脚尖，又回转过来。
“你真有把握弄死他，我就考虑一下，否则——”
背对他的人举起一只手，不耐烦地摇了摇。
魏飞廉沉默一会儿，两腮紧咬，牙齿间发出咯吱一声：“怎么做，说吧。”
正月十九，大会在鄱阳召开，名曰“群龙有首”。
这座大城往日已经很是繁华热闹，最近一段时间又翻了番的涌进许多人。
多是武林人，间或有些商贾、官员之属。
江湖人又分为几派：绿林好汉，帮派子弟，武学世家。
这些人彼此多是天生对头，放在平日里，碰头就少不了动手，动手就会流血、死人。
可是在这鄱阳城中，他们沉默而谨慎，即便冤家路窄，遇见自己江湖上的对头，也忍得一口气，并不肯先挑事。
因为他们不能在这个时候闹事。
谁在这个时候闹事，谁就是和楚家堡过不去。
和楚家堡过不去，也不稀奇，曾有这么两伙势力——天地盟、长河帮。
现在这两个武林中的庞然大物，已消弭无踪。
楚家堡却一飞冲天。
谁也不想成为第三个被吞噬的存在。
更何况，楚公子确有宗主之风，不仅归还了那些被天地盟、长河帮侵占的地盘，还派人帮助那些小门派重建。
有这样胸襟宽广，实力雄厚的领头人，实在不该再多挑剔了。
所以，今日他们大都携带重礼，来此就为了一件事——恭贺楚玉楼成为武林魁首，自此稳坐黑白两道第一把交椅。
大会当日，鄱阳本地官员亲至参加典礼，可说给足了楚堡主面子。
天空灰蒙，寒风烈烈，街上的百姓大多厚裹衣衫，形色匆匆。
但也有些人是反其道而行的——他们大敞着衣衫，以示自己不畏严寒，行在路上，不时向那些高坐马上，裹着锦裘的世家子弟投以轻蔑的眼神。
骑马的人则连视线都懒得下投，虽不敢疾奔，但按辔徐行，也很是惬意。
除这两路来历分明的人外，另有一伙‘擡轿子’的。
一共七乘小轿，三紫三青，更有一顶浅粉挂花的，秀气精致，一望便知是女儿家的布置。
来参与大会的也有几名女子，但基本都是江湖上有名的女侠，英姿飒爽更胜男儿，俱是骑乘宝马。
有人看那粉色轿子，奇道：“这是谁家的千金小姐，怎么也跑这里来了？”
绿林中人多数出言无忌，当即有人笑出声：“小妞儿想是思春，到这儿挑汉子来了！”
说话这人离轿子有三丈之遥，他声音虽没刻意压低，却也不高，加之四下人声鼎沸，马蹄车辙响个不停，按说那轿中人是决听不见这句话的。
偏偏此人声音一落，粉色轿帘似一泓池水微澜，一段白嫩嫩、鲜灵灵、肌骨丰匀的手，倏地一探，一道极闪耀的事物从人群穿过，直奔出言不逊者眉心射去。
男人只觉额间被巨力一撞，仰面跌倒。
一旁的伙伴见状大惊，忙去扶他，却见此人额间无伤，滴血未留，但有亮晶晶的一物。
男人缓过神，擡手一抹，将那东西撚在指尖，注目一看，脸色煞白。
那是一小片女子上妆用的花钿。
周遭人爆出一阵大笑，这人自己却笑不出来。
方才那一瞬，他是真以为自己活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