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城，道体与魔胎（十二）
叶离沐走出寝殿时，恰巧遇上许时文折回，下意识施了一礼。
青年亦恭敬还礼，遂地擡首，目送少年背影走远。
许时文暗自有些称奇，据众人口传，这位姓叶的小道士疏于人情，性子淡漠，处世不惊。可这会儿见，他却喜浮于面，步伐生风，一眼便能令人窥其心中欢快，倒不似外界所言那般稳重老成，全然就是个少年风度。
沉吟片晌，许时文莞尔，心中明了几分。
“看来，是有何大好事将近了。”
他转身往里，彼时寝殿内，白夏正坐于案前忙碌，闻见动静，头也没得空擡一下。
“圣女安顿好了？”
“魔尊放心，有宿念守在旁，应不会出什么岔子。”
“辛苦了。”
夜已深，烛火寥寥几根，随窗缝间挤进的风摇曳不歇，照得殿内时明时暗。许时文走过去将窗子闭紧，又挥袖，燃起其余几只灭烛。
四下赫然亮堂好些。
“魔尊，属下有一事不明。”
“说吧。”
“您若想劝圣女下山，只需说明，万生灵境可助其祛除魔气，想必圣女不会回绝，何必撒这么个谎，还逼得自己如今不得不装病。”
许时文没说出口的，是自白夏重伤一事传得沸沸扬扬，仙门灵盟里便添了不少新乐子，譬如，眼下对于魔尊会不会死、又何时死的投票可正举行得如火如荼……
“哪有这么简单。”白夏闻言叹息。
“应是没打算再下山，才想断去牵挂，自入雾界山以来，小丫头便对我不理不睬，我就是想同她说这事也难，还不如借谣言起势来得快。”
洞内枯燥孤寂，既给了识灵镜，就不怕小丫头不用，顶多也是不搭理他，但对仙门的灵盟和魔派的戮仙境定然还关注着，稍有些谣言，自是也能传入她耳里。
“况且，也不止是为让炎炎下山。”
白夏停笔，合上折子。
“如今，仙门各派对司徒枫未死一事是如何看待？”
“倒是有不少人口口声声宣称属谣言，但据所探情报，仙门各派无不暗中遣了人正满修真界搜查，想来也是信的。”
少年哼笑，“司徒枫死活，事关修真界安定，无论信与不信，仙门中人必然都不敢轻视。正好，趁这个机会也让他们忙一忙。”
“可连我们都久寻无果，仙门能找到吗？”
“能寻到自是最好，寻不到也无妨，只要动静够大。”白夏将折子扔过去，“这段时日，多派人手潜伏在这些地处附近。”
许时文翻开瞧一眼，暗惊，“湘城？魔尊此举是打算……”
“眼下整个修真界都知他活着，就算司徒枫再如何沉得住气，也该有所动作了。你们切记，他已是魔胎之身，万不可掉以轻心。”
“是！”
好一招引蛇出洞，守株待兔啊。许时文觑了眼始终淡定的少年，暗暗感慨一声，不敢误事，揣着折子便立即退了出去。
星霞山，朝星殿。
幽深暗室，密不通风，透不进一丝一缕光，唯有嵌在四壁的那寥寥几颗玄火珠寂寂晕洒开少许晶亮，影影绰绰勾勒出室内景致。
此处是个极清简的地儿，一榻一桌一炉，再无其他。榻间平整无褶，厚重铺了层灰；桌上灵丹堆积，洊密挂着蛛网；炉火已熄灭多时，连丝烟都无迹可寻。
内室中央，斑斑血迹描出了一道法阵，好似一头凶兽龇牙咧嘴正撕扯着幽暗。彼时，小少年盘腿坐在阵眼，紧闭双目，两手结印叠在腹前，周身游走起似真似幻的紫光。
此处不见天日，时辰或飞快，或迟慢，难以捉摸。也不知是过了多时，他两手分开，掌心牵出一团翻滚紫气，但若再细看，紫气实也并非气息，而是成千上万根紫色灵线轻拢慢绕而成，诡异非常。
小少年睁开眼。
那竟是一双紫瞳，朦胧神秘，瑰丽妖异，仿佛是被春雨浇淋过的无瑕美玉。
石明朗微垂眼，凝视着端在掌心、灵力奔涌的那团紫气，扯开嘴角。
“不愧是魔胎之身，天赋虽不如道体，但也是绝顶资质了，再有这不死不灭的肉身……”
小少年仰头，恣肆大笑，畅快却略显稚嫩的笑声在暗室里几经回荡，再入耳时，已然尖细刺耳了好些。
少顷，他敛起笑，掌心一攥，便将那团紫气捏碎，余光散尽。
小少年挥开手，识灵镜浮现半空，灵盟内的纷纷扰扰尽数落入眼里，他浓黑杂乱的宽眉很快皱成了一团。
“我伤的？”
须臾思量，石明朗恍然明白，冷声笑起来。
原来是故意扯谎，借以将他尚未死的消息散播出去，引得仙门中人四处寻他下落，从而逼迫他现身。
“往日倒是我小看他了。”
当初白夏化名唐墨，入玄天宗弟子选拔，他只觉此子聪慧灵敏，知晓甚多，来日在符箓上的造诣颇为可期，这才选中。
岂料白夏入派后，虽聪颖依旧，但举止张扬，性子放浪，实不像可造之材。反观冯铭，天资好，亦知吃苦奋进，修为增长迅猛。
久而久之，他对冯铭愈发关切，而对唐墨愈发忽视，也因这，才给了此子诸多可乘之机。
如今回望，他竟是看走了眼。
“既然你们都这么盼着我现身，那我就满足你们好了。”
石明朗低沉一笑，起身走出暗室。
自星霞堂灭派，星霞山便百余年无人踏足，他早在数年前就于此地布下法阵，为今日这局棋做了谋划。
踩着荒废陈旧的地板，伴一路嘎吱拙响，小少年缓步出了朝星殿。
恰值开晨，天际翻出了鱼肚白，暖曦破云层而出，披在他身，驱尽这些时日缠绵裹挟的寂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