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岚京的天气坏了好几天,似乎是憋了一场大雨没有下。
傅秉明取消了接下来的视频会议,站在傅氏的楼底下望着满天的乌云,暴雨前粘腻的空气粘在他的身上,扑进怀里的风也是粘腻的。
被风撞了几个满怀后,小何将车子从停车场开到了他的面前,等着他上车。
他却径直走向了主驾驶的车门前:“我自己去就好了,你下班吧。”
“好的。”小何松下安全带,迅速给他腾位置。
傅秉明的脸色依旧难看的紧,他实在是怕自己躺着也中枪,能有机会跑远点他简直是求之不得。
去往老城区的路上,大雨不出意外的降临,期间不时响起几阵雷鸣,挡风玻璃上落满雨刮器扫不尽的雨珠。
傅秉明知道关星河自己的家在哪个位置,当初他派人调查过关星河的底细。
在医院里的楚亭山猜到了要下大雨,想起关山海精心打理的那几盆花草还摆在阳台外,便匆匆往老楼赶。
重症监护室里的关山海依然没有清醒的征兆,每天都闭着眼睛在呼吸机下久睡不醒,医生说,再昏迷下去,清醒的可能性就会越来越小。
坐在地铁上的楚亭山不敢再想下去,只盼着在下雨之前能到家。
只可惜从地铁里出来的时候,已经下起了瓢泼大雨。
来不及等出租车,他直接从地铁口跑回家。
没有带伞,雨珠一点一滴的落下,打湿了他的衣衫和头发。
冷风一吹不禁叫他直打寒颤。
这样的大雨,上次见还是他出车祸的那天。
现在的身体感受到的温度和当时自己掉进岚京河里的时候一样低。
手脚都开始冷的发麻。
顾不上这些,他只想着那几株花草会不会被淋坏。
他沿着小路一路狂奔,体力也随着越发沉重的脚步一起消失殆尽,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了,喘气的时候,雨水便趁机滚进了自己的嘴里。
眼睛也被不断落下的雨水模糊了视线。
但他也还是在模糊的视线里一眼便看到了停在居民楼下的迈巴赫。
这样老旧的居民楼里住的大多都是老年人,平常小轿车都不见几辆更何况是迈巴赫。
而且还挂着这么显眼的车牌号。
楚亭山放缓了脚步,他知道这是傅秉明的车。
所以,傅秉明在这附近。
他有些许的慌神,步子都变得踌躇,有点不敢再往前走。
但无论他走得再慢,也还是到了居民楼底下。
和他预测的一样,傅秉明的确在这。
男人似乎也是刚刚到这,背对着他撑着一把伞,站在楼底的台阶上仰着头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也许是在确认地址。
没过几秒,男人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动静,猛地转过身来。
霎时间,四目相对。
不同于楚亭山犹如落汤鸡般的狼狈,傅秉明的身上没有沾上一点雨水。
男人神情淡漠,那双杏眼里满是阴霾的望着他。
楚亭山不难猜出,他是特地来找自己的。
不断打在自己身上的雨滴将他原本抽离的思绪猛地给扯了回来,他得先上去把盆栽搬进屋子。
于是,他便往台阶上走,一步一步的朝着傅秉明靠近。
而傅秉明看着满身雨水的关星河,说不着急上火是假的,可自己现在怒气未消,要让自己去给他打伞,他也是做不到的。
于是只能紧紧握着伞柄,陷入纠结当中。
直到关星河一步一步朝着自己走来,直到他走到了紧挨着自己的下一个石阶上。
他便忍不住倾斜了伞的位置。
将伞微微偏向了连睫毛都被淋湿了的楚亭山。
下意识的动作,便连他自己都是后知后觉。
“我先上去一下。”说完,楚亭山便又默默迈开径直往前走。
这无疑让傅秉明再度失望了。
他原以为,关星河是朝他走来的。
男人握着伞柄的手因为太用力,整个手腕都在颤抖,情绪抵达到了崩溃的高压线,近乎是低吼出声:“关星河!”
已经走到楼门前的楚亭山惊得僵住了脚步,回过身去。
只见傅秉明正朝着自己怒气冲冲的走过来。
男人浑身上下都散发出危险的气息,气场大的楚亭山头一次觉得有点害怕他。
男人停在楚亭山跟前的时候,他本能的想要逃,往后退了一小步。
就在他往后退的同时,撑着伞的男人擡手抓住了他的胳膊,随即丢掉了碍事的伞。
伞被风一吹便滚下了石阶。
男人握的用力,仿佛要捏碎他的桡骨一般。
楚亭山睁着那双无辜的桃花眼,望向傅秉明。
暴怒状态下的傅秉明见着他这样的眼神,也还是心软的松下了一些手中的力道。
“为什么要卖掉那块玉佩,为什么不肯回公寓,为什么......”他就这么可有可无。
最后一句话,他还是没能问出口。
他的声音喑哑,喉间像是被一块形状扭曲的石头给死死梗住,似乎已经压迫到了呼吸道,叫他觉得有点窒息。
他望着眼前的男人,眼神里写满了渴望听到他的解释。
而楚亭山没有料到自己卖玉佩的事会被发现。
至少没有料到会这么快就被发现。
他垂下眼,不敢直视傅秉明。
男人见自己不回答,再度追问,语气里仍然染着几分怒意:“你说啊。”
可是眼尾处已经拖上了淡淡的红色,眼眶也不由的变得酸涩。
“我......”楚亭山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男人咬着牙,那双杏眼里满是失望,心中的那片苦海翻涌涨潮:“关星河,在你眼里,我的东西......不对,是我这个人,就是这么的不重要...无所谓是不是?”
说实话,楚亭山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傅秉明。
从小到大都没有见到过。
倘若是在以前,他或许会觉得很爽,能看到死对头情绪崩溃。
可是,现在,他好像高兴不起来,甚至有点愧疚。
他咽了口唾沫,那双桃花眼里流露出一点心疼之色:“不是的。”
“不是的......”傅秉明垂眼,重复着他的话语,语气依然冰冷:“那你告诉我是为什么。”
二人躲在屋檐下,而屋檐外的大雨依然在下。
落雨不停拍打在石阶上。
楚亭山只觉浑身发冷,他用另一只没有被傅秉明钳制的手反客为主般抓住了男人的手腕。
湿漉漉冷冰冰的手掌覆在傅秉明的手腕上,将他往楼房里带:“我现在必须得先回去,你先和我上楼。”
男人有些意外他的举动,但也还是跟着上了楼。
而那只握着他的手掌,就像是一剂镇静剂打在了男人的身上。
楚亭山带着他到了家门口,掏出了裤兜里被雨水泡的生出了新锈的钥匙开门。
随后直奔阳台。
而在他身后的傅秉明则站在门口停了好一会,才缓缓擡腿进了屋子。
这算是他进过最小的屋子了。
客厅只能摆下一套小沙发,想再添置些什么都显得拥挤勉强,屋子里的陈设,家具看着都有了年头,想必是很多年没有换新的了。
楚亭山从阳台进来,怀里抱着种着绿植的盆栽,就这样来回了好几趟,才算是搬完了关山海的这些宝贝。
比起这些盆栽,浑身都在滴水的他好像更惨一点。
“你就是在急这几盆草?”傅秉明刚刚下去点的怒火,又要被点着了。
楚亭山半蹲在地上,将每株盆栽都摆好了位置,还一个个检查过去有没有被雨水打坏:“这是我老头种的......我能把这几盆草抢救回来,就能把老头抢救回来,对吧。”
他刚才在回来的路上就不停的在想,关山海这么稀罕他种的那几株小花小草,一定舍不得还没看到花朵盛开就走了。
所以,他一定要把这些花草救回来。
想要以此来得到一点心理上的安慰,好像把这些花草保护好了,关山海就能醒过来一样。
站在一旁的男人依然不是很能理解:“什么?”
想的有些出神的楚亭山也渐渐意识到了自己说的实在是太没头没尾:“我姥爷生病了,前两天做了手术,还没脱离危险期,已经三天了,也没有要醒过来的征兆。”他开口解释着,那双桃花眼里复上一层无力感,“对不起啊,我这两天没回公寓。”
他从地上缓缓起来,冷的唇色发白:“还有玉佩......我拿不出医药费,只能出此下策,对不起。”
这次他发誓,自己的态度是真的很诚恳,不是装的。
“你姥爷生病为什么不告诉我?没有钱了为什么不和我要?”听完关星河的话,傅秉明眉眼间的怒意便平息了,转而代之的,是难以掩饰的心疼之色。
楚亭山冷的说话都有点颤抖:“我已经...欠你够多的了。”
男人也看得出来他冻的不轻,淋成这样再不去洗澡换衣服肯定是要发高烧的。
想到这,他便拧起了眉头:“先去把身上的衣服换了,洗个热水澡。”
楚亭山点点头,一步三个喷嚏的往厕所去。
直到楚亭山洗完澡从浴室里出来,雨势才有了渐小的意思。
他用毛巾擦着头发,发现傅秉明在厨房里,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
彼时的傅秉明将锅里热腾腾的姜汤倒进了白瓷碗里。
他怕楚亭山发烧,便在厨房里找了几块姜给他熬了一碗姜汤。
只见男人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水从厨房里走出来。
他将姜汤掷在了饭桌上:“喝了姜汤快去吹头发。”
“好。”楚亭山很听话的走上前去拿起白瓷碗一饮而尽,而后便默默又去吹头发了。
傅秉明收拾了一下厨房,便坐在客厅那张小沙发上听着卫生间里传来的吹风机的杂音。
客厅的电视机柜上摆着好几张小孩的照片,应该是关星河小时候拍的,其中还有几张,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抱着他的照片。
应该就是关星河的姥爷。
他看的有些出神,眼里的神情复杂。
楚亭山迅速的吹干了头发从卫生间里出来,额前的碎发自然下垂遮住了一点他的那只右眼。他那张被雨水染成惨白色的脸渐渐有了一点血色,但还是咳嗽。
坐在沙发上的男人擡眸看他。
沙发太小,傅秉明的那双长腿多少显得有些无处安放。
“在哪个医院?”
“啊?男人问的突然,楚亭山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你是问我姥爷在哪个医院吗?他在人民医院。”
“哪方面得了病?”傅秉明接着问。
不知道为什么,楚亭山感觉好像在被问诊:“肺部恶性肿瘤,已经切除了,但是术后一直没有清醒。”
“既然是肿瘤的问题,还是转去苏禾吧。”苏禾是岚京乃至全国著名的肿瘤医院,楚亭山当然也想过带关山海去那治疗,但苏禾是中外合资的私人医院,价格昂贵是一回事,最主要的是床位紧缺,没点权势地位单纯靠排号得排到明年去才能看上。
所以,楚亭山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傅秉明看着他那幅欲言又止的样子,已经猜到了他在顾虑什么:“我会安排,你不用担心。”
说实话,楚亭山头一次觉得自己脸皮薄,不好意思的挠着后脑勺,“谢谢”这两个字在嘴里蹦跶了大半天,就是蹦不出来。
最后还是咽了回去,死要面子的咬着唇:“住院的开销和医疗费,到时候一起算到我欠你的账里吧。”
傅秉明听着他的话,那张紧绷的脸瞬即缓和不少,低眉浅浅勾了勾唇:“关星河。”
他叫着他的名字,声色低哑。
楚亭山的耳根一阵酥麻:“干...嘛...”
“你不是说欠我欠的已经够多了,所以,就这样欠着吧。”男人说着,从沙发上缓缓起身,“我顺路,送你回医院。”
站在电视旁的楚亭山有些愣神的点点头。
坐在车上的时候,开着车的傅秉明戴着蓝牙耳机打了几个电话,就轻松安排好了转院的相关事宜。
楚亭山偏眸看着男人那张精致的侧脸,觉得有些恍惚。
他那短暂的三十年寿命里,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和傅秉明斗法,傅秉明的存在是他灿烂人生上的绊脚石。
可是现在的傅秉明,却是作为关星河的楚亭山,晦暗人生里难得一见的灿烂阳光。
这实在是太过割裂。
割裂的,让楚亭山都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傅秉明了。
对于死对头的成见,他一时半会的确是消不完,可要是谈有多恨傅秉明,那也的确是不至于。
甚至今天,他还有点愧疚。
男人红着眼睛质问自己为什么的时候,楚亭山的的确确是慌了神的。
他都怕这瘟神又在自己面前掉眼泪。
每次傅秉明一掉眼泪,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脸上有东西吗?”转着方向盘的男人用余光瞥见楚亭山一直盯着自己看。
“没有。”楚亭山闻言才将自己游走的思绪给重新抓了回来,“没有东西。”
“那你盯着我看什么?”傅秉明微微挑眉。
“我在想,傅氏和医院完全两个方向,你怎么顺路的?”楚亭山是懂怎么反客为主的。
“谁说我是要回傅氏了,我在医院那边办点事。”男人说着,声调都高了些许,似乎这样才能显得自己更有气势。
殊不知是显得更加心虚了。
楚亭山忍不住勾唇笑了笑了,转眸看向窗外。
大雨已经停歇,盖在头上好几天的乌云也散开了,大道上的水泥地依然是湿润的,而道路两旁的绿植也挂满了水珠。
不过,天色已经渐渐有了放晴的架势,原本粘腻的空气在大雨后变得尤为清新干爽。
他将窗门按下,带着清新气味的凉风便轻轻抚上他的脸颊,飘散在车里的每一个角落。
车子停在了人民医院的住院部门前,楚亭山解掉了绑在身上的安全带,默默开了车门:“那我先进去了,你......路上小心。”
男人侧过脸来点了点头,握着方向盘的手松了又紧。
他看着关星河下了车,看着他渐渐远去直到消失的背影。
想起刚刚自己问关星河,自己是不是就那么的不重要的时候,
关星河说不是的。
他说不是的。
想到这里,傅秉明心里的那片苦海终于不再翻涌流动,止向了平静。
重新回到重症监护室外的楚亭山穿好了无菌衣进了监护室。
医生说关山海今天身体的各项指标都有在变好的趋势,已经可以不住在监护室里了,只是能不能醒来还得看造化。
不过,不用再待在重症监护室里,也算是一个好消息。
他坐在床沿,对着仍旧闭着眼的关山海说话:“今天下了好大一场雨,我把您种的那些花草都给挪进屋子里,还有啊,您种的那盆贴梗海棠已经开始长花苞了......”
说到这里,他的喉间便变得酸涩不已:“您真的......不想起来看看吗?”
不想电视剧里播的那样,病床上的患者会睁开眼睛握住主角的手,然后皆大欢喜。
关山海仍旧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连手指也没有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