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爱吗
84、
那小院子在幽冥界里,一如当初。
院中的石桌旁坐着一个人。
嬴只喜欢穿蓝色的衣服,蓝色随着他的年龄一点点加深,一千年后已是春日傍晚夜色的深黑孤蓝。
但那蓝色起初的时候,还是带着点青的。
即便夜晚看上去,也碧海蓝天,云色洁白。
即便幽冥之中,天宇晦暗阴郁,他身上的蓝也长风清月,疏朗浩然。
他漫不经心,轻撑着额头,垂眸看着盏中清水,百无聊赖像是等待得已经久了。
手上的白玉扳指一如千年前。
还像当初吵架了,在前方路边的茶馆座椅上,坐着等曳月途经。
擡眼看到他的时候,眼眸弯弯,笑如少年,拉着他的衣袖,轻轻地晃,不生气了好不好?
说,没有我在身边,少爷的马尾都歪了,我帮少爷重新梳吧?
曳月一瞬不瞬望着他。
你忘了,我已经很久没有束过马尾了。
千年后的曳月,早就已经绞断了长长的发。
他提剑,毫无犹豫向外划去。
桌旁嬴只的身影消失。
院子和竹子也消失。
只有无边无际,如雪如极地冰原的荒野。
像极了十六岁那年大比,沐灵教所在的沃野之上那千里冰湖雪原。
黑暗天宇之下,冰原上只站着两个人。
曳月执剑,无波无澜,凝视着对面的嬴只。
“我们打一场吧。”
嬴只望着他。
十六岁那年,他闭关三年出来赢了大比,对二十三岁的嬴只说:“……能跟我打一次吗?”
时空好像重叠。
又像是倒流。
曳月:“这一次,你不必留手。我也不会。”
风吹着曳月的睫毛,幽冥无雪,他的睫羽冷静淡漠。
嬴只的眼底仍旧是清寂冷静的,比曳月的冷漠更似置身事外,无动于衷:“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
曳月:“不赌输赢,不死不休。”
嬴只望着他,声音温和又清冽得不甚经心:“我从不轻易跟人动手,让我出手必要付些什么的。”
曳月一瞬不瞬望着他,安静没有表情:“你若赢了,想要如何都可。杀我可以。助你渡劫飞升也可以。”
嬴只:“你要什么?”
曳月:“你知道。”
他没有再等嬴只答复,持剑没有任何保留杀去。
他没有什么要的,如果有,就是嬴只死。
嬴只应该知道才是,是明知故问,还是从始至终都不懂他,也不想懂?
是什么都无所谓了。
因为他好像也并不那么懂嬴只。
他们也许从未懂过彼此。
上一次他们这样称得上旗鼓相当的对战,还是曳月十六岁那年。
他赢了大比和一众修真界的天才新秀,却因为胜得太过轻而易举,而满眼茫然,不确定自己真的有那么强,急需一座高山来确定他自己。
那一次嬴只压制了修为境界,随手凝了一根冰晶木藤做剑。
为了让他打得尽兴。
那一次,他是未曾踏入洞虚境的剑修凡人,嬴只是行道境,他们相差两个境界。
这次,他们之间的差距更大了。
曳月是行道境,嬴只已经是半神帝尊,相差了三个境界。
“师尊,和你一战真的太难了。”
为了这一天,他走了很久很久。
他从年幼时就追着他身后。
他那时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爱他,比起从未见过的爱,他更想成为他。
从第一眼看见他,他就比起畏惧,更像是羡慕着的。
羡慕他的从容强大,漫不经心,甚至……高高在上的傲慢,好像可以不在乎这个世界的任何,随心所欲、自由地活着。
从那一天,他就梦想成为嬴只。
如果不能成为,至少可以接近。
为此,不舍昼夜,废寝忘食。
他对这世间的任何享乐都没有欲望,除了读书和修炼,除了给他力量让他变强的存在。
除了……嬴只。
嬴只给他的任何,他都专心致志,他都在意,都是深刻铭记。
跟他说话,对他笑,身体和他的距离。
手指短暂刹那落在他头上的时间,侧首垂眸时候,眉睫落在脸上的光影和弧度。
称赞他的时候扬起的眉,笑的时候身体倾倒的方向,挑眉揶揄他时候带着白玉扳指的手指轻慢微点和唇角的似笑非笑。
意气风发时候的擡头阖目,傲慢却温雅时候的颌首摇头。
温温柔柔时候眸光的隐秘,嘲讽锋芒毕露时候一瞬的锐冷。
杀人的时候,散漫的时候,无聊的时候,疏离冷淡的时候,影子在地上的形状。
他一直一直望着他,像望着万万里之上遥不可及的月的阴晴圆缺,像望着九月地平线天边漫射的朝光和黄昏。
因为有一刻错觉好像是只要一直追着,沿着那条路,那道背影走着,总有一天可以走到他身边去。
于是一直一直追着,从不厌倦,从不疲惫。
他走了好久好久。
才知道,人是不可能靠双腿走到月亮上的。
他永远也不可能追上嬴只。
但当他学会放弃的时候,却才知道,他原来并没有停下来不追着嬴只的自由。
哪怕死亡也不能停止。
只有他停下他才能停下。
于是,他就只能追上他了。
直到嬴只,死了一个三尸,死了一部分神魂。
无止境的双修,无止境的气海厮杀。
也还是不够。
直到将嬴只拉入幽冥道,这个世界上最神秘危险的领域之中。
终于,在死后的世界,人与神天堑一般的差距才缩小到让他可以和嬴只面对面一战了。
原来他竟然是可以追上他的。
直到让他们都濒临死地、毁灭的时候,他才能追上他。
手中的剑,剑剑凶戾,有去无回,有死无生。
连同他的身影一起。
残影如光。
却还觉得迟滞。
尽管在这一战前,他的心剑无数次刺伤过嬴只。
他的神魂在气海灵识里无数次厮杀过嬴只的神魂。
但像真正的剑修一样对战,还是太过少了。
千年前他唯一的经验,还是峡谷之中让他突破洞虚境的那场千人厮杀。
他的剑没有一千年前那么迅捷,那么凌厉自如。
比一千年前决绝、戾重。
但嬴只总能在他的剑下避过。
仍旧游刃有余,仍有从容强大,甚至仍旧疏离,遥不可及。
只有一点,他好像终于不那么高高在上、漫不经心了。
隔着杀意的剑影,望见彼此的眼眸,那双深碧如春潭的眼眸,竟也是会有一瞬温柔的悲寂、孤独。
永远冷静漫不经心的脸,会苍白,会因痛楚而牵动眉宇,会被捕捉到失误。
曳月的剑带着他的身体一起,像倾倒的海啸冰川一样压过去。
心剑和心剑相撞成十字。
他们无法碰触彼此的心剑,他们的心剑却能这样相触。
曳月:“师尊,你错了一招。”
“……少爷,错了一招。”
叮。
一颗枣从不远处击打在少年的剑身上,让那把名叫第一的长剑侧歪了一点。
山一样的妖兽因此被划了一道深口。
少年一鼓作气刺入那道好不容易找到的弱点,这才回头气闷地望向来处。
“谁叫你帮忙了,我本来就已经找到它的弱点了。”
树上躺着的人,枕着手臂往他的方向看一眼,半敛的眼眸傲慢又无辜,却笑着弯弯,歉意道:“啊,就是因为知道你找到了所以才提醒的,不然要是全靠你自己,不会显得我很无用吗?”
那少年恣意的面容转瞬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