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似
85、
嬴只活着的时候,曳月从不允许自己流泪。
嬴只死了,他才允许自己感到痛。
有些话,只有嬴只死了,他才会对他说。
曳月倒在嬴只的尸体旁边,一动不动,安静地望着头顶天宇。
幽冥道的天空,阴沉晦暗。
连风都沉闷。
让他想起小时候,那座不见天日的岛上。
犹如高塔的丹炉,终日燃烧。
烟云汇聚在孤岛上空。
哪怕是开阔的海上,世界好像也总是一片晦暝。
所有人的脸都是一样的漠然,都和他毫无相干。
就好像世界是一座孤岛,他也是。
那时他六岁。
他总是喜欢夜里独自待在海边,望着大海之上偶然见过灯火的远方。
想象着,总有一天他会长大,逃去那里。
他一个人吃饭干活,一个人看书。
但后来,他的小船带着他的娘亲和哥哥离去,他仍旧被留在那座孤岛上。
直到孤岛沉了,有人将他打捞捡起。
他曾经想过的世界上最温暖美好的事情,就是和嬴只躺在一起,肩和手臂的距离挨得近一些。
头碰着头,抵足而眠。
他躺在那里,望着那张安静睡去的脸。
伸手想要轻轻碰一碰。
却只是,挡在眼前,晃了晃。
穿过五指的间隙,看见晦暝的天。
错觉好像他从未离开过那座岛。
遇到这个人。
和这个人有关的一切,都是偶然做的梦。
人性本贪,但好梦易醒。
他闭上眼睛,和嬴只的尸体一起,重新睡去。
在开满往生莲的地方。
起风了。
往生莲摇曳如海。
幽冥的冰狱平原,一寸寸皲裂,融化,坍塌。
流冰将他和嬴只的尸体缓缓吞噬淹没。
黑暗荒野,白骨冰原如刀锉铁犁之狱。
走在上面几乎无处落脚。
阙千善的脸上因为寒冷复上轻微的霜冰。
目光随意逡巡着那片血色的往生莲,某一瞬他忽然一顿,猛然回神重新望去。
一眼看见几乎半个身体落入冰窟的曳月。
阙千善瞬间惊错,立刻飞去冰窟边缘,试图伸手将他拉起来:“曳月!”
曳月睁开眼望着阙千善,在阙千善伸手的第一时间,毫不犹豫凝剑攻击而去。
阙千善反应很快,回手遮袖翻身退后,滑出丈远。
他放下袖子,倨傲雍容的脸上一道血痕,神情淡定看向曳月,对曳月会攻击他一事没有任何惊异不解。
直到看到曳月身后,半张脸沉在冰窟里的嬴只的尸体。
阙千善瞬间愕然凝重:“怎么回事,嬴只死了?你杀了他?”
曳月:“嗯。”
阙千善顿时惊怒,不甘,甚至无法置信:“他死了我要怎么胜过他?你明明说过,你只是要他死,不在乎他被谁所杀。”
和嬴只的胜负之争,关乎阙千善能否从入圣境登仙成为帝尊,若是换个人坏他道境,阙千善早就不留情面杀了对方,也就是对方是曳月,他才还保持着理智。
实际上阙千善早就已经乱了方寸。
但不留情面,杀来的人是曳月。
曳月执着剑,平静地:“我是说过……但你说得对,扭曲的不只是妖。”
阙千善错愕至极,望着他,甚至怔忪。
曳月眉眼宁静,无悲无喜,清圣得甚至温和悲悯:“所以我改变主意,觉得还是,我亲手杀嬴只的好。”
他缓缓地说,几乎一字一顿。
阙千善望着曳月,感到危险而戒备,却又怔然失神,无法移开凝在他脸上的视线:“你就这么杀了他,我还是……”
提剑,擡眸。
曳月望着阙千善,清冷如掌杀的仙神:“为什么非要胜过他?他死了,你也可以试试胜过我。”
一剑挥出。
那骤然而起,没有任何起势的一剑,如海啸狂澜。
阙千善竟然毫无遮挡之力被掀飞出去。
他单膝跪地,胸口气血翻涌,擡手看着手中的素扇,却见一道划痕。
顿时怔住:“你竟已这般强了?”
如果说他杀了嬴只,或许存在嬴只被削弱,甚至主动赴死的可能。
但阙千善并未受伤,是入圣境圆满状态。
曳月这一剑却仍旧能伤他,绝非什么偶然。
阙千善神情凝重,望着他。
也是,曳月少年时候便已崭露头角,如果当初他没有死而是活到今日,如今的入圣境强者中必有他一席之地,甚至很有可能是继嬴只之后的第四位帝尊。
幽冥之地,看来是有什么机缘,将曳月的极限短时间调整到和他们同一时期。
“你是和天音姹女合作了?这幽冥道……怪不得你一定要进来,还是带着嬴只一起进。我还以为……”
他还以为,曳月是要和嬴只同归于尽了。
“原来是在这里能让你杀了他。为了杀他,你真是煞费苦心。”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曳月为何能杀得了嬴只,为何能有方才这一剑之威。
阙千善笑了:“哈哈哈哈……我对嬴只争胜了一辈子,却从未想过他会死在别人手里,我也的确从未想过,和你比胜负。”
他以为曳月会问为什么,因为他自己也在问自己,为什么他对曳月没有那样的胜负心?
是因为曾经的曳月虽有资质却还不够强?还是因为,曳月是他们比胜的战利品,亦或者,是引发胜负欲的因由?
但曳月没有问。
曳月:“你胜不了嬴只,但可以和嬴只有一样的死法。死在一个人同一剑下。”
又一剑挥出,然后是风雷疾电一般凌厉没有任何多余的剑招。
阙千善唤出千羽扇,瞬间和他交锋无数招。
他望着曳月剑影之后没有表情的脸,和那双清冷寂静到悲悯的眼睛。
想到了另一个答案。
他唯独只跟嬴只争胜负的缘由。
他对曳月毫无胜负之心的原因。
他好像早已知道,“如果和你争胜负,我是……永不可能赢的。”
再疯狂的赌徒,也不可能下注一场一开始就知道会败的局。
他笑着说,在那没有感情的剑势下再度被击飞出去,在如刀锉铁犁过的冰原上留下一道深深血痕。
他躺在那里,站不起来,却还是笑着。
放肆恣意地笑着,歪着头望着曳月身后——
就在刚刚,在他们打斗的时候,嬴只的尸体一点一点被整个骨沙冰窟吞没消失。
他看着,却没有提醒曳月。
“我赢了……”
他喃喃着叹息。
舌尖充斥着铁锈味,但他眼眸弯弯,笑得志得意满。
无论是对嬴只还是曳月,他都是赢的那个。
曳月站在那里,回眸看向身后,吞噬了最后一点嬴只的痕迹,彻底不见踪迹的冰窟。
静静地,看不出任何波澜。
悲伤,或者痛苦,留恋,或者怅惘。
全都没有。
杀嬴只的时候,他一直是平静的。
冷静,置身事外,无动于衷,好像他并不是曳月。
只是死而复生之人,在亡者的皮囊下,附着的一个念。
但嬴只死了。
任何念,都该消散。
崩溃,坍塌。
嬴只死了,曳月就该重生。
哪怕是,疯的魂灵。
“我不是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无法得到对方的爱和心,那便一开始就不奢望得到。那样纵使被所爱之人杀了,也不会感到痛苦。”
偌大的荒原,只有阙千善一个人的笑声。
“我也不会是嬴只,明明那般在意你,却拘泥于自己的傲慢,不肯承认。最终因为可笑的自尊骄傲,让你离开他,让你死,让你杀了他。”
从这一方面,他确实不如嬴只骄傲,却也胜过嬴只。
阙千善躺在那里。
“如果是我,如果当初是我养了你,我才不会在意那到底是什么爱,什么情,为何要区分得那么清楚?”
他旁观着那两个人隔着生死,千年的爱恨,一直都不入局,一直觉得愚蠢,又一直觉得,倘若是他一定做得更好。
可他明明知道的,倘若真的聪明,便不该入局。
势均力敌的赌局,对手只该有两个。
可是,为什么不能是他?
“千年前,我执着于胜过嬴只,算计你的死生为赌局。千年后执着于杀了嬴只。”
但嬴只并不知道他的胜负欲,不知道他的比胜。
目光始终望着曳月。
就像曳月的眼里,也只有嬴只。
他们知道他的存在,也不在意。
他的这场棋局,从始至终弈盘对面,一直都是空着的。
他的对手没有其他人。
阙千善望着曳月望着冰窟的侧脸,微笑,目光专注:“你可知道,等待是一件何其漫长的事情……”
而他等的,还是一个没有事先邀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