貌合神离
93、
烟花还绽放着,月光也还清亮。
曳月注视着嬴只,平静地,目光久长。
那些深不可见的水面之下潺潺的波涌,于是也像洒落夜空的月光一样,澄明,澄明又空静。
在他的眼睛里。
“我爱阿曳,像曾经阿曳爱我那样,爱着阿曳。”
轻轻的,沉静的声音。
嬴只望着他的眼睛,深碧的眼眸有浅浅的脉脉:“我们分别各自爱了彼此,算是相爱吧,在时间不同的刻度里。现在,是最近的时候。”
一朵烟花熄灭的时候,另一朵绽放。
欺骗,死亡,背叛,伤害,相杀,人和人之间所有的裂痕矛盾冲突争执,他们都已经完成过了。
仍还在一起。
没有比这更近的距离。
越过桌案,嬴只的掌心温暖,贴着曳月的脸。
嬴只:“我慢了一些,稍微花了一点时间。我的爱和你的,是一样的。阿曳……”
曳月安静凝望着嬴只眼眸里的温柔。
黄昏和日出,在瞬间的时刻,看上去的确是一样的。
他试图在那双不那么遥远的眼眸里,看见些什么。
也的确看见了。
看见月光,看见春水流淌,看见黑色的星辰,看见幽深的潭底之下,看见沉溺的专注凝视。
那深碧的眼眸如此美丽。
只是看见。
他像是失去眼睛一样,失去感到的能力。
燃尽的柴火,努力着,却更快成灰。
他无能为力。
却不感到绝望。
如果是在一千年前看见,他会是什么感觉?
会欢喜,还是满足?
现在,心底只有一个不相干的念。
——最近原来也只有这么近。
他以前以为,躺在一起睡着的时候,挨着就是近了。
这一刻比挨着近,那双眼眸漫不见底的深处向他敞开着,好像他可以自由来去那个世界。
像十八岁的曳月做的那样。
敞开着,他仍然无法进入。
是他已经不想进去了,还是那本就是无法进入之地?
二十五岁的嬴只看着十八岁的曳月的时候,也是同样的感受吗?
那少年说他说爱你。
赤诚的,痛苦的,爱意的。
你望着那双纯粹的眼睛,你相信那是真的,但你无法感受。
你将那爱,命名为劫,相信那爱意是因为一种名为咒毒的东西而诞生的,短暂的灼热。
他现在理解曾经的嬴只了。
嬴只眼眸里的爱,是很美好很好的。
他相信那是真的,他希望他能相信,但他无法,无法感受。
烟花停了。
他移开视线看去。他才看去。
转头的动作,让他的脸离开嬴只的掌心。
直到移开视线,他什么也没有说。
没有什么需要被说。
只是他曾经以为,这样的时刻到来,他会有许多要说。
因为,他曾经以为那是,他爱的人终于也爱他了,不是此时此刻,黎明和黄昏的互为颠倒。
远处有歌声响起,幽远的吟唱,旷远,深邃,空灵,悲怆。
像神明俯瞰大地,一万年过去。
不符合节庆的欢喜。
但他并不感到那歌声悲伤,只觉得宁静。
嬴只收回空空的手。
“一千年,如果阿曳现在不能相信,就用一千年的时间来判断。我也可以单方面的爱阿曳很久很久的。”
时间模糊的东西,交由时间来重新度刻。
跟他不一样,跟任何人都不一样,嬴只一直都是主动掌控一切的,哪怕是无形无质的命运。
曳月望着烟花燃尽后的夜空,双手捧着脸,问:“你醉过吗?”
嬴只:“没有。”
曳月小时候的确没有见嬴只醉过,而这个世界上能醉倒一位帝尊的酒大概也很少了。
他伸手,从嬴只手中拿过酒杯。
“我也没有。”
一饮而尽。
世间的酒醉他都足矣。
他放下空杯,看着嬴只。
“现在,尽兴了。”
他起身下楼,微微摇晃朝外走去。
留下从未喝醉过,从未错过的嬴只,独自走入人群之中。
楼上。
嬴只望着曳月的身影。
白底红衣,颀长削薄的身影,再沉消安静都锋芒桀骜,月光照在他的身上,像永远都不销折的剑,比那座万人朝圣的玉像更引人注目。
他坐在高楼里,摩挲着那盏酒杯,神识如月光,追逐着他的曳月。
从未有一刻离开。
酒盏倒七分满,微倾碰了碰空空的玉杯,独自慢慢饮下。
嬴只从未醉过。
寻常酒醉不了他。
但更重要是,他们两个里,有一个得是醒着的。
嬴只放下酒杯,一步出现在郊外的旷野。
夜色之下,春风一阵一阵。
他靠着树,望着远处醉得脚步不稳干脆躺在草地上,枕着手臂看星星的曳月。
等他睡着,带他回家。
第一次劫云来的时候声势浩大。
在幽冥道体验过帝尊境界,又接连和两位登仙境的帝尊交过手,论修为和战力,曳月完全足够进入破真境。
只等雷劫淬体炼神。
但那声势浩大的劫云,未等电闪雷鸣,就兀自散开去。
大片大片橙色的云低低地飘在潮生阁上方,叫所有人面面相觑。
修士恐惧雷劫加身,却又离不开,甚至还要盼着它来。
倘若劫云不成,那便无法证道,境界便只能滞留原地,直到寿元耗尽。
不过,行道境的寿元是一千年,对于短短一年就进入洞虚境,又从洞虚境进入行道境大圆满的曳月而言,他还有很长的时间,并不需要在意一次莫名的失败。
所有人都不在意,包括曳月自己。
只有嬴只神情微凝。
“操什么心,似你这般的天纵奇才,当年破真境的时候不也过得艰难,足足用了一百八十天。”
酒夫子拎着酒壶,满面愁苦,花白胡茬潦草,仿佛世间所有的悲苦都在他身上演绎过,枯瘦更胜千年之前。
任谁也无法想到,这个外表和人间无数穷酸不得志的老秀才毫无区别的老者,却是一位入圣境的大能。
嬴只:“正是我当初度得艰难,如今才觉得难安。”
他当初只是劫云难渡,而曳月却是直接无法成劫。
只有登仙境的帝尊,天道才会着意为难,连雷劫也不给。
不过是一个破真境,不当如此。
酒夫子:“且再等等,他到底还年轻,何必急于一时。”
除了等下一次,也并无别的办法。
劫云再来,已是十个月后。
这一次那黑色的云团凝了一夜,无声无息,天亮的时候又散了。
上次渡劫曳月按部就班坐在嬴只为他设的防御阵法中。
这一次他站在屋顶,和劫云对视了一夜。
云散的时候,他也没有任何惊讶或失望,平静地下来。
空霄殿。
酒夫子神情凝重:“真是奇怪了,按说不至于。”
嬴只望着轩外潮生阁的方向,他站起身走了几步,却又突然止步停下。
酒夫子:“不过去看看你能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