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酒
罪臣之后江氏女违反律令,擅自返京被抓一事名动京城。
据说此女为复仇而来,身上还背着杀害朝廷大臣的嫌疑,就算没有这一罪行,流放了自己回来已经是违反圣旨,死罪难逃。
这时,她是望星楼花魁的消息也不知被谁透露出来,给人们添了一层震惊,望星楼一时门庭冷落。
毕竟连这么危险的人物都坐到了花魁的位置,谁知道还有没有更多想报仇的花娘。去个青楼人身安全都不能保障了,谁还敢去。
贪官一向是最让平民痛恨的,他们贪污的钱财都是搜刮了民脂民膏。此事一出,老百姓们自发围在关押江氏女的衙门前面,要求把她推去菜市场斩首,安抚民心。
在他们看来,她爹都是大贪官了,她还有脸复仇,简直是无耻至极。
只有少数真正了解江氏女身世的人,会在背后嘀咕一句:
“我记得十年前的江大人,是个为民着想的好官啊……”
这样的言论,十年前在江家被满门抄斩的时候也有人说过。
但他们的声音太小,被大多数指责和谩骂的声音淹没。
民意汹涌,此事也被百官听说,乃至右相大人在上朝的时候亲自跟帝王提起,替百姓跟皇上求个处置。
谢云济坐在上首,看着底下各怀鬼胎的群臣,指出一人道:“季爱卿,朕记得十年前你与江闵文是好友,此事你怎么看?”
季尚书出列,犹豫半晌道:“臣与江大人曾经确实交好,可已经过了十年,他贪赃枉法,儿女受其牵连,自然也是要依律惩处的。臣虽惋惜,却不敢求情。”
“不瞒圣上,江氏女前不久还抓了犬子,想要威胁臣。直到今日,犬子仍在家中养伤。”
谢云济在心里冷笑,果真答得滴水不漏啊。
年轻帝王微微擡手,便决定了人的生死:“既如此,便依律惩处。三日后,江氏女于京城菜市口斩首示众。”
圣旨下,再无转圜。群臣跪地,高呼皇上圣明。
葭葭从系统那里得到最新消息之后,不知为何心情没有前几天那般上蹿下跳的那种着急,反而平静下来了。
她把承熙让人从王府送来的通行令牌收进衣襟,紧紧贴着自己的胸口。同时,她把留给岳家父母的信放在了梳妆台,推开门走了出去。
鸢娘刚被抓捕的时候,她就让人传消息给小王爷,说她要见皇上。
承熙甚至都没有问她要做什么,就让人把靖宁王的令牌给了她。
要知道,虽然满朝上下都称呼谢锦年为小王爷,仿佛他和一般王爷差辈似的。实际上,他已经承袭爵位,实权可比什么世子郡王的大。
按理说也是靖宁王爷的,只是谢锦年配不上这个词。靖宁王的权力他都有,比如老王爷用战功换来的特权:不需禀报就能随意出入宫门觐见皇上。
不过葭葭还是要禀报的。此时她爹上朝去了,她娘怕她听到消息难受干脆把她关在屋内,让人看着她。
不过偷溜出去葭葭是有经验的,否则她早就被闷死了。
跳过窗,翻出墙之后,葭葭出了岳府,一路走到了皇城。
守城的官兵看到她便举起了武器拦住了,问她是什么人。
葭葭把靖宁王的令牌交给侍卫长,行了一礼道:“麻烦大人通传一声了。”
侍卫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没见过小王爷给皇上禀报事情还派个女的,葭葭主动报了姓名。
大约等了半个时辰,有宫娥过来引她进皇宫。
谢云济收到禀报还挺好奇的,他想不明白岳安乐,或是谢锦年的意图。
让人将其引入偏殿,谢云济斜靠在龙榻上随意坐着,看岳安乐好似没见过这场面,呆呆地没有动作。
直到被太监提醒之后,她才缓缓地跪下,朝自己叩拜:“皇上万岁万万岁。”
谢云济居高临下,没有让她起来,“我记得岳小姐也不是锦年的表妹吧?你是以什么身份,替锦年来觐见的。”
葭葭微微擡头道:“皇上误会了。是因为臣女有言要谏,却没有机会得见天颜。小王爷怜悯,才给了我这个令牌。”
谢云济“哦”了一声,惊奇道:“你要谏言?”
虽说岳安乐的爹是言官,但不代表她也有谏言的资格。
葭葭浅浅笑一下,“皇上可还记得,三年前您颁布过一次“晓纳天下之言”的圣旨,贴在京城各处。道是无论贫富贵贱,只要有言,便可上谏。不知如今可还算数?”
当然,这种政事默认没有女人什么事。但默认归默认,当时圣旨可没有规定男女老少,属实让葭葭钻了空子。
听此,谢云济神情一僵,他想起来了。
那是初登基时,他满腔有着大干一场,要做个盛世明君的豪情壮志,便效仿先贤,写下这封纳谏书,他也借此收割到一批有真才实学,又有忠君之志的隐士。
可惜没过多久,就没有人敢揭下皇榜了,毕竟不是每一个人都敢“面刺寡人之过”,而且揭皇榜后,太出头的人总是莫名死掉,更劝退人了。
当时他下的圣旨的确没有规定纳谏的时限,只是在三年内和各权臣的斗智斗勇中早就忘记了,此时被提起来,有一种黑历史被翻出来的感觉。
谢云济有些尴尬,却并没有生气:“何时都作数。”
葭葭听此松了口气,随后身体抖了一下,“可是,臣女害怕触怒龙颜而获罪,连累家人。”
谢云济不觉得一个小小女子能说出些什么,更别提会让他生气,大手一挥道:“朕早在颁布圣旨时便说过,不会惩戒任何向上谏言之人。无论今日你说什么,朕都不会迁怒。”
葭葭松了口气,随即一字一顿道:“臣女私以为,江氏遗孤不能杀。”
果然如此。谢云济好整以暇地看着葭葭,“为何?”
葭葭其实心里也没底,她没有任何能洗情江家冤情的证据,只能据理力争了:“因为,当年皇上下令,流放江氏老弱妇孺的圣旨里,并没有说要流放终身。而是规定了期限十年。如今十年已过,江氏女可以返京。”
谢云济神情微冷,“那是先皇下的圣旨,你如何得知内容,是谢锦年告诉你的?”
葭葭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皇帝非要扯到小王爷身上,她摇摇头:“不是。”
谢云济道:“别装傻充愣了,你鸢姐姐三年前就入望星楼了,那时可满十年?”
葭葭苦笑:“原来外面的流言已经传到皇上耳里,您什么都知道。我记得不久前,皇上不是还和鸢姐姐相谈甚欢吗?若是圣上允许,鸢姐姐便可以是今年才入的京。”
谢云济笑道:“朕还以为你会如何替她脱罪,原来是想让朕留情。且不说望星楼花魁冠绝京城已经三年,难以遮掩……朕替她脱罪,如何堵住悠悠众口,又如何取信于民?”
果然不能和帝王谈人情,葭葭突然擡起头道:“既然如此,请皇上先依律处置当年押送江氏妇孺流放之人。”
谢云济一惊。
葭葭道:“当年,江氏妇孺被黑店歹徒所杀大半,官兵见势不对连忙扔下囚犯便跑了。虽有折损,大部分还是活着回去了的。他们的职责是将流放者送到目的地,却在半路返回,任由手中囚犯被杀,难道不算懈怠渎职?”
谢云济此时才算有些正视跪在她面前的女子,“你怎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葭葭再拜首:“江氏女,江安乐叩见圣上。”
如此,她为何知道圣旨内容也有解释了。
谢云济有种预料到又没预料到的感觉,前不久他刚见过江意欢一面,她只说自己身份,从没有说过自己有什么妹妹。
姐姐拼命保护的妹妹,却在此时自爆,谢云济忍不住道:“你为何要承认?你也想去菜市口么?此事之重大,就连收养你的父母也会……”
他突然住口,想起江安乐是用谏言的名义说话的,他才赦免了她的家人。
“……”
谢云济道:“你竟跟朕耍心眼。”
葭葭啼笑皆非,明明是他反复逼问自己说真话,现在又问她为什么要承认,“姐姐都要死了,妹妹又怎能独善其身。”
“好,”谢云济最终妥协,“朕会依你所言,惩处当年渎职之人。你还有什么话说?”
葭葭道:“皇上圣明,臣女确实还有很多话要说。”
“其次,我姐姐就算死也要死个分明。刑部说她杀害辛大人,却无凭无据。不能因为她要去死就什么锅都往她身上扣吧?求皇上查出真相,否则,如何让众臣民信服?”
她竟然原话讽刺了回来,谢云济感觉自己被人迎面抽了一巴掌,总算被葭葭激怒了。
他站起来走近,葭葭只看得到他的腿,这就是所谓上位者摆出的高高在上的姿态,只听谢云济冷哼,“难道你们与谢锦年不是这么陷害别人的?当朕什么都不知道吗?”
下一刻,谢云济却听葭葭道:“皇上是否认为,怀疑了就要定罪?臣女却觉得,怀疑是怀疑,定罪是定罪。我们怀疑对方是谋害小王爷的凶手,不是想致对方于死地,而是希望官府查出真相,还小王爷一个公道。如果抓回来的人不是凶手,自然可以释放了。”
“若皇上觉得是诬告,也可以查出来,以诬告罪将我们都下大狱,我们定不推卸责任。”
“臣女以为,百姓应该有揭发怀疑的权利,同样也要承担诬告的罪责。”
“错的是,不经查清便草草定罪,就像此时,更像圣上当年对江家一样!”
谢云济浑身一震,反应过来后便是暴怒,“你说什么?”
他掐住眼前女子的脖颈,气得眼角都红了。
葭葭艰难道:“难道不是吗?当年江氏这么大的贪污案根本没有经过三堂会审,急匆匆便定罪抄家处斩,圣上自问符合程序吗?”
谢云济暴怒道:“那是因为那时先皇疾病缠身无暇顾及,又不是朕……”
他突然截住话头,反应过来自己被对方拿捏了,居然开始自证起来。
谢云济连连深呼吸几次,才冷静下来松了手,葭葭往后跌坐,也大口喘/息。
良久,葭葭还是不怕死道:“我爹身为父母官,自然可以受任何人的监督检举。可皇上也许不记得了,我父堂堂户部侍郎,节俭到连肉都很少吃。就因为在我们家挖到钱财便笃定他贪污枉法,当时可曾有人认真查过钱财来处,或是我父亲的花销记录呢?赃款怎么进兜的总要调查清楚吧。”
葭葭看到年轻皇帝眼里闪过惊讶,他也许才发现她有点厉害,其实她也不过是懂一点财务金融的知识。
谢云济回想了下之前看过的卷宗档案,不过那是先皇时期的案子,他登基后随便看了看,没有多在意。他想了想,道:“当时记录的是他贪污军饷。”
葭葭道:“是么?可曾仔细核对过数目?不如皇上调出卷宗看看。”
有系统提点,葭葭自然知道那是没有的。当时右相党急于把江侍郎搞下去把自己人安插下来,皇上又染病,细节上根本没有好好核对。
半晌,谢云济道:“你可知质疑先皇,还质问朕,乃是大逆不道。”
葭葭知道,她岂止是大逆不道,她都快反帝反封了。
明明知道不能说,却怎么也忍不住。她对这些封建制度憋屈了这么多世界,发泄出来心里还是挺爽的。
很快,葭葭便为一时爽快付出了代价。
只见帝王的心理素质就是高,刚才气得恨不得掐死她,现在就调整回来了,面色无常跟没有被冒犯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