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看你,下不下得去手。
你自然是下不去手,但你儿子高澄,没有这方面的顾虑。
高澄一出手,就让崔暹,去查了你的宠臣、他的救命恩人司马子如,以及官居太师之位的咸阳王元坦,轻易找出了他们贪污过千万的证据。
高澄把他的战绩给你看,你说不必,让他直接给交给皇帝,皇帝元善见,知道该怎么办。
怎么办?还不是按照你的意思办,免了他们的官,其余涉案人员,不少论了死罪。
所有人,为之惊骇。
整个项目的公开流程,立项的,是高澄,施工的,是崔暹,验收的,是皇帝。程序上看,没你的事,那些被整顿的大臣,也怨不着你。
你主要负责,帮儿子和崔暹,敲边鼓。
你神秘兮兮地对大臣们说:咸阳王、司马令,并是吾对门布衣之旧,尊贵亲昵,无过二人,同时获罪,吾不能救,诸君,其慎之!
咸阳王元坦、司马子如这两人,都是我的老相识了,要说尊贵亲近吧,没人比得过这两个,结果,大家看吧,这回被一锅端了,我都救不了他们啊,各位,收敛些吧。
背后呢,你又指示高澄说:司马令,吾之故旧,汝宜宽之……
整顿的外围战斗,持续打响,并开始向外扩散,雍州刺史、并州刺史这样重要地方官员,相继落马,东魏原本捉襟见肘的财政状况,得到了立竿见影的好转。
你在幕后,高兴得很,暗示儿子,可以把整顿往深水区推进。
深水区的第一战,就是你的老姐夫,时任冀州刺史,尉景。
你从小,就没了父亲,老姐夫尉景,差不多就是你的父亲,以姐夫的身份,他本来可以不管你,饿死你。
但是,他管了你,而且,宁愿自己挨饿忍饥,都要把你,喂得英武神气。
他给你谋了人生第一份差事,以倾家荡产为代价。
你带兵起事,他原本贪生怕死,却也跟着你,无数次地出生入死。
你功成名就,想要报答他,于是,你让他做了冀州刺史。
几年前,你在冀州首府信都,以反对尔朱家族为名,宣布独立,从此大展宏图。
如今,你的地盘早已超出冀州,冀州退居后方,战略地位已经不太显要,但物产钱粮最是丰饶。
你把冀州交给他,也确实是想,让他去敛财,以此报答他,多年的辛劳。
可他,也确实太过分了。
若不是靠着你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他,本就是一个平凡的人。
平凡的人,只对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来说,是好人。
你的姐夫尉景,对于除了你们一家的其他所有人来说,都不是好人。
他并没有什么,值得一说的志向,更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教养。你带兵之后,他一边跟着你出生入死,也一边跟着你,搜刮民膏民脂,朝野对此,早已颇有微词。
外放冀州刺史之后,没有了你的约束,尉景更是原形毕露,在当地公然索取贿赂,家中金银财宝,数不胜数,名下有巨额财产,根本不敢说明来路。
对待当地百姓,尉景也是格外残酷。
前不久,他征调千余民夫,为自己修建猎场。工程之中,尉景虐待民夫,导致他们与官兵发生冲突。尉景以军队介入,造成三百余人死伤。
古今中外,任何一个进入文明阶段的人类社会,无论是怎样的天潢贵胄,只要是出了人命,杀人者,都是要拿出个交代,给出点说法的。
哪怕有轻有重,哪怕有真有假。
所以,你才决定,抓住这个契机,以尉景为切入,把整顿推向深水区。
当然,念旧的你,还是想要,事先提醒一下尉景。
你请姐夫来晋阳吃饭,你在席间,特意安排了姐夫爱看的滑稽戏表演,你指示演员,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想办法讽刺一下姐夫,必要的时候,可以蹬鼻子上脸。
演员会意,在演出期间,大胆上前,跑去脱尉景的衣服。
尉景以为是什么滑稽的桥段,于是一边配合着演出,一边问演员,这是什么路数?
演员说:尉公你盘剥百姓,我为什么不能盘剥你?
那一时间,满堂大笑,尉景尴尬。
你见气氛适合,于是趁机说:姐夫,可以别那么贪了吧?
你姐夫,却接过演员的台词,用同样的句式,当众怼你:我盘剥百姓怎么啦?你,还盘剥天子呢!
这一时间,满堂沉默,尴尬的人,是你。
说来也是委屈,你几时盘剥天子了?
历代权臣,你算是对天子最好的一个了。你对东魏皇帝元善见,向来恭恭敬敬。你从来不接受他给你的,诸如九锡之类,这种明显过分的优礼。你从来不干涉,他在宫里的事情。
比起隔壁西魏,那个刚刚逼死了皇后的宇文泰,你对待皇帝,已经堪称真爱。
可被他尉景这么一说,你的名声,也就砸了。
你也不计较,顺了顺气,还是决定把姐夫的话,当成一个笑话。
然后,你带头大笑,引领满堂跟着你笑。用这尴尬的笑,掩盖你心里,无可奈何的心焦。
反正,该做的,你也已经做到。
然后,你将尉景调离冀州,调到邺城,把他投喂给满心期待的长子高澄。
尉景一到邺城,崔暹就夹着一叠案卷,上了他的门,案卷的内容,自然是有关冀州猎场的命案工程,准备就此,对他进行三推六问。
结果呢,三推六问,才开展了两推,啥也还没问。尉景就拒绝了配合,然后直接开始撒泼。
语阿惠儿!富贵,欲杀我耶?
崔暹!你给个带话给阿惠,如今你们一家富贵,就想把我这恩人碾碎?阿惠,是高澄的小名,一般只有你和妻子,才会这么叫他。
当然,还有他。
这话,传到你的耳朵里,你那颗柔软的心啊,一下子,全酸了,你努力擤了好几下鼻子,也没能止住决堤的泪池。
你不是那种人,你尤其害怕,别人以为,你是那种人。
若真要公平论罪,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的姐夫,必然是死罪。
又是死。
因为你想起了,早已冤死的弟弟高琛。
所以你忘记了,同样冤死的冀州工人。
无情的高澄,已经按照你和他约定的程序,把死刑的审判意见,上传给了当今天子,只需天子一句钦此,你姐夫,甚至他那一家子人,就都得死。
你赶紧动身,前往邺城,赶在旨意下达之前,亲自谒见天子,恭谨地向他求情说:臣非尉景,无以至今日……
天子能说什么呢?还不是只有同意你的处置?
这看着,像是国事,其实不过,只是你的家事。
最后,姐夫的死罪免了,你用明升暗降的手段,安排他去做了个闲职。
你从宫里出来,想来想去,决定带着妻儿,一起去姐夫家,试试一家人,不要相互责怪,能不能,把话说开。
从你上洛以来,所有人,看见你来,都要卖乖。
你的姐夫,本来也是如此。
今天,他却故意摆出架子,对你颐指气使。
你一进门,就听见他在厅堂里喊:贺六浑,来杀我了吗?
贺六浑,好久没人,这么叫你了。
他没有出来迎你,接你的是你姐,与你而言,无异于生身母亲的大姐。
你看你的大姐,一身华丽衣服,并不合身地笼罩着,她那年轻时就早已干枯,此后便无可挽回的暗褐色皮肤。
你知道她脸上,每一处皱纹的来历。
眉头的,是你们父母去世时,留下的。
眼角的,是她出嫁那天晚上,担心你饿死,哭出来的。
脸颊的,是看见你结婚的那天晚上,笑出来的。
大姐过来,怨你说,他们夫妻老了,你不杀,要不了多久,也会死,你苦苦相逼,又是何必。
我相逼?我何必?
大姐啊,大姐。你可知,这人生如戏,你我似乎,同样的缺乏演技。
既然,你立志,要在这混乱世间逞能,要在这险恶江湖中获胜,那又何苦,留下心头那点,累赘一般的真诚?
你没有回大姐的话,你不晓得怎么回答。
你只脱了鞋,径直走进厅堂。进门的时候,你一个踉跄,没站稳。
大姐赶紧扶住你,她晓得,你年轻时,走的路多,脚上死茧重,上了年纪就痛,于是她说,端盆水来,给你洗脚。
你没有阻止她。
大姐亲自给你端了一盆水来,虽然如今富贵,她依然乐意亲手动手做事,她还是会像小时候一样,亲手给你洗脚。
这就是冀州百姓眼中,那个魔头的妻子,却又是你的,守护天使。
你的守护天使,现在已经老得端不稳,手上的盆子。
你忽然不忍心,让她再给你洗脚,于是,你上前接过那盆水,端进了厅堂。
你姐夫尉景,在榻上趴着,脸扭到墙那边,不看你。
你,权倾天下的东魏渤海王、丞相、都督中外诸军事,食邑十万户,恭恭敬敬地端着洗脚水,轻声对尉景说:姐夫,来,洗个脚吧。
你看见尉景的背,在轻轻抽动,知道他在哭,你又放下脚盆,俯身弯下膝盖,去抚摸姐夫的背,帮他顺气。
后人说你,爱作秀,不管怎么说,作秀,能做到这个份上,那也就,不光是作秀。
问事不问心,问心无完人。
你姐夫终于伸出了手,让你握住,就像年轻时,他拉着你的手,第一天,去军营上班。
姐夫终于,哭出了声。
你也终于,放弃了整顿。
留给后人吧,寄望于后人。
你终究,只是一条蟒蛇,有时,特别能干,有时,又特别,软。
后来,你专门召见了崔暹,对于整顿行动的夭折,向他表示歉意,虽然你无法向他说明,行动夭折的原因。
你对他说:往前朝廷,岂无法官?而天下贪婪,莫肯纠劾。中尉尽心为国,不避豪强,遂使远迩肃清,群公奉法。冲锋陷阵,大有其人,当官正色,今始见之。今荣华富贵,直是中尉自取,高欢父子,无以相报!
翻译成白话,就是你说,崔暹,你做得好,我们父子两代人,都感谢你,只是……你别做了。
你亲自去马棚,为崔暹挑选了一匹好马,赠给他,并扶他上马试骑,你亲自为他牵马执蹬。下马时,那马突然受惊发狂,你并不退避,亲自使出多年未见的本行绝技,把马拉住,重又交给崔暹。
你希望他,记住你的好,也好以后,他帮着你儿子,再把这在自己手上只能半途而废的整顿工作,重新捡起来,搞一搞。
几天后,你又遇到了你的妹夫,同样是功臣之一的库狄干。
他说,他想要做御史中尉。
作为你的亲族,库狄干此时的官位,早已高过了只负责纠劾百官的御史中尉。
所以你觉得奇怪,放着大官不做,为什么要做小的?
库狄干说,崔暹办事不行,我要替他,去捉拿尉景。
你一声苦笑。
笑你自己,这一生血汗换来的,可能注定,只是一个短命的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