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如许
吴秀才同沈鸿薛约定七天期限,本以为五日不到便能做出个了结,却不曾想变故来得太突然,那个命悬一线的孩子还未见过一眼拼命带他出世的娘亲,没能喝到一口奶水,就在一个安静的夜晚,含着指头无声无息去了。
天白和几个一直照顾小满和孩子的医女战战兢兢,不敢见她,火急火燎去告知沈鸿薛,却发现他出乎意料的平静。
“知道了。”
祝焰单手挑开屏风,从里屋走出来,对此事早有预料。
“他魂力太弱,娘胎里时我便有所察觉,早跟你说过。”
“我知道,还没忘。”
那个装着花簪的盒子被祝焰又带到他面前,手指敲响盒面,提醒他这物件的存在。
“一直留着干嘛?难不成你喜欢?还是舍不得将我买的东西送人?”
沈鸿薛将木盒拿在手里,瞥一眼祝焰腰间的香囊,思忖片刻伸手去取,也没问他愿不愿意,从里倒出些晒干的白色花瓣来作为木匣里的点缀,将花簪衬托得更为鲜活。
“是,我舍不得,你最好是赔我二两金子来补偿。”
距离生产那夜已然过去四五日,沈鸿薛不开口盘剥祝焰,只从手腕那串碧血珠里取了一颗来给了天白,小孩心灵手巧,连同几个医女绑了颜色相搭的丝线来编成绳,嵌
着珠子在正中,然后套上了小满的手。
她只以为是几个熟悉的医女姐妹编来玩,不怎么值当,天白半大小孩一个,更掏不出钱来买首饰。受宠若惊之余恨不得将它贴在骨头上,每夜抱着手睡觉,珠子紧贴着人,暗里治愈了许多她身上的伤口与痕迹,恢复得比常人快出许多。到这一两日,已然能够自己下床走动,梳洗整理了。
沈鸿薛去的时候,几个医女正拿着一堆首饰头油,围着她一同在那面被祝焰开过光的镜子前梳妆打扮,见了他问声好,拿着头油问他哪个味道最香。
脂粉味道浓重,沈鸿薛都不太喜欢,只摇头说不太懂,一个眼色之间,几个心如玲珑的姑娘就懂得了他的意思,只说有事退了出去,剩下小满与他独留屋中。
小满不懂那些表情的含义,不懂委婉安慰,但此刻却如同被点了灵窍,沈鸿薛尚未开口她就已未卜先知。
“是不是,孩子没了。”
“是。”
沈鸿薛不似那些小孩小姑娘,见过从脖颈飞溅出来几尺远的血,更是杀伐决断的绝月阁阁主,即使一段时日不见血,他也不曾软弱,不会因为一个婴孩尚算得上平和的离开而觉得悲痛难抑而无法开口。
“我早就能猜到,从前跟着我那卖主的时候就见过,未足月出生的那些小孩,又没个肉吃,没活下来几个。”
“霜色和月怜姐姐她们,还有天白,是不是怕我难过才掩着不肯告诉我?所以才买了那么多香喷喷的油,还有那些簪子来哄我开心?”
“对。她们怕你难过。”
小满放下手里的那支素簪,上面明明什么都没有,可她却宝贝得不行,拿在手里把玩了好久。头发梳洗得干净,挽了姑娘间流行的发髻。她不懂,只觉得好看,总是忍不住伸手去摸,未干的头油占了一手,滑腻的手感像极了眼泪。
但小满没再落泪。
她分明是悲戚的,擡头看窗台时一如沈鸿薛第一次来寻她时候的样子,只不过她换了衣裳,穿着衣裙,梳好了头发,没再借着雨声嚎啕,屋外时扒着门框偷听的一干人,祝焰站在人群外面,使坏招来一阵风,吹得缠绵,一进屋子就绕上沈鸿薛的发丝。
“没人问他是不是想要当我儿子,却也没人问我是不是想做这个娘亲。”
她也是来了这里才知道,原来十七八岁的女子不一定就要嫁人生儿子,也可以在医馆里救死扶伤,在后厨翻滚火浪,也可以在家做爹娘的掌上明珠,撒娇讨巧都不是坏事。
“或许我同他,还差些缘分。”
“若是还有机会,先等我想见他时,再生养他也不迟。”
孩子小小的尸体被埋葬在桁河边的一棵大树之下,天白与霜色一干人带着小满找了半个桁城,最后才寻了这么个地方,立了块小小的石碑。
碑不可无字,小满不识字,忽然想起自己的名字,问霜色最近都有些什么节气。
“春分,再过几日便是春分了。”
天白握着那把沈鸿薛给的小匕首,一笔一划落在石头上,落下一手的飞屑。
“春分之墓。”
她回来时,沈鸿薛等在院子里,什么也没再说,只递给她一个不算精致的木盒,然后转身离开了。
她拉开来,里面躺着支梨花簪子,坠着几颗不饱满的珍珠,背后垫着些干燥的花瓣,她不认识是什么花,只觉得漂亮。
手里的木盒原是凉的,却被她握得太紧,有了温度。
原来花也会在她这个枯枝上开放。
银色匕首送还到沈鸿薛手里时,他眼尖的瞧见刀尖长久的不打磨,已然有些钝。他就着临近的厨房翻找一番,总算找到块磨刀石,洗干净泼些水,就着正好的日光坐在院子里磨起来。
头顶的玉兰早就开烂漫了,玉白的花挤在树上,翠色的叶片比花还少,轻而易举越过红墙,别出心裁往另一边探出些许枝丫,分隔壁半片春光。时不时起风吹落不少花瓣,洋洋洒洒积在树下的人身上半身雪色,同墨色衣衫格外相违。
沈鸿薛心疼他的宝贝匕首,没心情管那几片落花,手上的动作不停,全然不在意时光过去多少。院子里安静,一院之隔的外街上热闹喧哗,一时间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热闹与落单划分地界,沈鸿薛却在这井水不犯河水之中听见越了界的呼喊,从远到近,从外到里。
“沈鸿薛!”
他没理。
“沈鸿薛!哪儿呢!”
磨刀的速度变慢了些,他还是没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