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
“等会儿见了人,你打算怎么说?又讲道理?”
难得的一个晴夜,前几日缠绵的雨终于离开得彻底,青石板路见干,步子不再迈得小心,沈鸿薛大步流星,绕开街上拎着灯上任的打更人,连半片影子也没留下,同祝焰停在院子前。
他暂且不回答祝焰的问题,只问他吴秀才的娘去了哪里。
“大概是被吓得狠了,前几日见她拎着行李出了城。”
出了城,大约就是回了老家,下了乡里。
沈鸿薛点头,让祝焰解了他身上的法力。他现了形,但祝焰还跟在身后,院里那几条狗上次被祝焰吓得狠了,见他也不再叫,只是呜呜的低鸣,听起来颇有些示弱的意思。
沈鸿薛擡手敲了敲,里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他偏头看祝焰一眼,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此番若是能劝他放过小满,你便不用再请冥火出来,不管火气多大,你我都需谨记第一要务,避免节外生枝。”
祝焰扯过垂在身后的一缕头发来绕在指间玩,不痛不痒的回了句知道。
吴秀才开门,沈鸿薛一袭黑衣站在门口,见他轻飘飘落了个笑。却没能用笑讨得好,他站在门口没有侧身,也没有别的说辞,只挡住大门,一个进不去一个出不来,透着门缝僵持着。
“沈医师,我只要你一句话,人给是不给。若是你非要多管闲事来这一趟,便也不用再知会我,明日我们官府相见。”
霜色同小满年岁相近,家父原先是中原一带的药贩子,成家立业后为了娘子,举家搬来了江南,却也没荒废老家的宅子,一直由小姑住着。沈鸿薛同祝焰商议着小满的去处,霜色一听,主动提了老宅多个女使也不是不可。此番所有人都已认定她的前途与去处,不可能再协商退让。
何况沈鸿薛眼里从来就没有退让这一说。
“官府相见?”
他一手撑着门框,发出声嘲讽似的笑。
“你欠下这数条命债,拖着一身血污罪孽,却还有底气同我提官府相见?正大光明的牌匾难不成也随你一起落榜了不成?”
“嘭!”
门被嘭然甩上,吴秀才揪着沈鸿薛的衣领将人连拖带拽拉进屋里。烛火不算明亮,只能勉强看清彼此的脸。沈鸿薛不悦的理了理胸前被揉乱的领口,手指一下一下弯折,发出关节响动的声音。
“你方才说什么?”
隐藏的秘密被猛然掀开,吴秀才心头震颤的同时起了别心,昏黄光线下,发直的目光染上些阴暗的色彩。
如果一个秘密被发现,那就需要无数个斗笠与草棚去遮盖,企图掩藏荫蔽之下散发出的恶臭。
沈鸿薛知道他动了杀心,但他与祝焰皆不能同次等凡人牵扯太过,误了正事。他抱臂站在他面前,高出吴秀才一头,微微低垂着眼睛看他。
“若你肯弃了小满,此前种种,我皆可装作不知,你我交情就到此为止。这交易不算亏,你且好生想想,我不急你的答复。”
沈鸿薛话毕,的确不想再在此地过多流连,转身就要走。
“你到底是什么人。”
吴秀才的声音压得极低,不知是因为东窗事发的恐惧还是怒火交织的难自抑,那语调落到沈鸿薛耳朵里,莫名多了几分怨念与愤恨。
“你……你是不是那人派来,派来灭我的口,好让他稳坐官位的?”
那人?那人是谁?
沈鸿薛只觉莫名,不打算同疯子过多置喙。面前的人却不知为何发起疯来,扫下桌面上的东西,盘子瓷杯叮叮当当落了一地,溅起一地的残渣碎片。
“我,我明明通过了乡试,离进西津面圣就差一步……”他的泪瞬间朦胧了双眼,一个堂堂男儿忽然哽咽起来,一时间倒看呆了沈鸿薛与祝焰。两人借着那点光艰难对视一眼,心道真是场人间好戏。
“那贱人……那贱人只依仗着家里!依仗着自己那睡上龙床的姐姐!一屋子人,靠着一个女人,攀着裙角往上爬!一家人全做了皇家的玩物!下贱不入流的东西!”
龙床?
沈鸿薛脑子转得飞快,李毓新登基不久,后宫尚且算不上丰盈,真正能被唤一声娘娘的更是少之又少。他身边的女人都选得别有用心,爱意与利用参半,虚与委蛇谋权稳位,助他平步青云,稳坐皇位,可以说每个女人都有不可或缺的作用。
沈鸿薛的记忆因为魂魄受损模糊得厉害,但关于李毓的却都还算保存得清晰。
“林妃?”
他低喃出口,却没成想被地上的人听个正着。他双眸发红,如同猛兽捕食般翻身而起,想要一把抓住沈鸿薛的双肩,被他一个闪身躲了过去。
吴秀才举起的双手对着屋顶一阵颤动,动作像极了信徒长跪佛前祈求时候的模样。
一个怨天,一个求天,截然不同的目的都由双颤抖的手表现。
“对,对。林妃,林妃。”
他忽然狂笑起来,那笑声疯癫悲怆,听得沈鸿薛不由得皱起眉头来。
“她那下贱的弟弟,不过是替她在江南干些收买奴仆,收铁买木的勾当,却也借着她的势,就这样顶了那个仅仅就一个的名额,去了西津。”
林妃的弟弟在江南一带收买奴仆,买铁买木?沈鸿薛本就皱着的眉头锁得更紧。他从前帮李毓监视着各大家族,绝月阁暗卫密探盘踞全国各地,却从未听说过这等消息。吴秀才如今的模样想是也挖不出别的东西来,他同祝焰使个眼色,想让他就此封了他的嘴,待到明日他自己清醒过来再好好想想他提出来的要求,动作还没使出,却见面前摇摇欲坠的那副疯癫身躯忽而精神过来,直指着沈鸿薛那张精致得如同假面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