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春风
祝焰这话说得直白，沈鸿薛如何应答都不是。偏偏他脑筋生硬，非要刨根问底求个结果，沈鸿薛索性擦干净手，第一次仔细分辨起自己从前那些心思来。
爱太柔和，恨太尖锐，不论单说哪种都有失偏颇。沈鸿薛斟酌片刻，还是应了爱更多。
十多年前的救命之恩，雪夜里递进他双手的暖炉，一声声叫了两三年的“毓哥哥”，还有无数个廊下伴读的日子。沈鸿薛记不得十一岁前的所有事，能抓住的所有美好全都来自于他。或许曾有身不由己，也或许为他背上无数人命债，但沈鸿薛也早已无所谓了。
欠债还钱，欠命还命，出生入死在所难免，沈鸿薛从不为此后悔。或许为人支配曾让他觉得挣扎苦痛，转瞬即逝后，他眼里心中也只会剩下李毓一个人。
曾经是他，现在这位置就空缺下来，沈鸿薛不打算另寻他人再做安置。在他心里总觉得受人恩惠就要回报万千，若是受一份爱如此繁杂，那他宁愿再孤独一辈子。
“毕竟救我一命，养我这许多年，受他驱使也算还这一桩人情债。没什么可记恨的。”
是没什么可记恨，还是从未记恨，只有一心向他的忠诚的爱？祝焰没问，很快就换上一副嬉笑的嘴脸。
“照你这番说法……”他起身跟在他身后一步：“我救你这许多回，你岂不是爱惨了我？”
沈鸿薛伸出擦干净的手去关上了敞开的窗，又淡淡的转身过来收拾好桌上的东西。
“能轻易说出口的话大多都是假的，你且记着吧。”
“方才吃了甜，一时半会儿不好睡，不如鬼王殿下带我转几圈鬼界，一同游览游览？”
鬼界日夜不分，市集里成日都热闹。沈鸿薛跟着祝焰身份不便，两人索性换了身方便些的衣裳，戴了个面具出了宫。
有些鬼魂死前模样不好看，黑白无常事务繁忙，去一趟人间带个百八十个魂魄归来不成问题，未必人人都能顾及，做到事无巨细，这模样便一时半会儿得不到粉饰。所以鬼市里面具卖得格外的好，各种模样形状都齐全，戴在脸上也不突兀，不会被人多看几眼。
没钱寸步难行，沈鸿薛跟着祝焰亦步亦趋，市集里摊位颇多，净是些人间没有的稀奇东西，这样那样稳魂固魂的丹药，这些那些鬼界独属的花香味道的香氛，更别提各种奇石稀玉打磨的珠串链子。沈鸿薛跟着祝焰有些时日，看多了宝贝，对这些反而没兴趣。
路过大半条街，手里被祝焰塞进来个喷香的面饼，做饼的人生前大约是个厨子，味道的确不错，沈鸿薛多吃了两口，就捧着东西还到祝焰手上。
“别再买这些糕饼了。我是喜欢，但也得有点节制。”
“鬼界一阵风能把你刮进忘川里，人还没棺材盖板重，节制什么。”
祝焰的嘴一向不留什么情面，沈鸿薛无语，还没继续跟他掰扯下去就瞥见前方一个热闹的位置，左云谂被包围其中，脸上沾染着一道不甚明显的墨色。
“左云谂？”
祝焰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却不曾想见到老熟人，一把拽起沈鸿薛来护在身前，替他挡过拥挤的人群，跻身到左云谂面前。小小的摊位上摆着文房四宝，砚台、墨水、宣纸、毛笔都算不上好，但耐不过左云谂一手漂亮的字。一个身着长衫，气质儒雅的老先生正在他身边低低念着什么，左云谂不曾擡头，手上动作行云流水，很快便写出一幅整齐规整的字来。
“宁可枝头抱香死，不曾吹落北风中。”
老人家摸摸下巴上花白的长须，灰败的双眸中泛起几点不易察觉的泪花，他双手捧起那张墨迹未干的宣纸在面前一寸寸看过，最后郑重的捧起左云谂的手，郑重又感激的朝他鞠了一躬。
“谢过年轻人了，让老夫在这地府黄泉也能圆这一场梦。”
“老先生这是折煞我了，不过举手之劳而已，哪里堪配这样的大礼。”
左云谂有才，年少便高中探花，若不是急病夺取他性命，此刻在人间定然身居高位，此后承袭父业，风光无限。沈鸿薛同左云谂的交情大半都结缘于鬼界，即使算不上熟稔，但他品性清明，让人对他不免更易生出些好感来。
“留在鬼市的，是执念未散，还是魂魄残缺？”
“都有。”
又一位新客上前，女子头戴珠钗，面容姣好，语气温言软语，只说出个孩童的名字。沈鸿薛多看两眼，觉得大约是位难产而亡的母亲。
“那他是为着什么留在这里？”
“不是与你说好了，要等你送他入轮回？大约这也算得上执念。”
沈鸿薛瞧着他的摊子，不收取任何金银财物，几乎有求必应，上至诗词古句，下至“甜汤八毛冥币一碗”，左云谂的单子堪称一句雅俗共赏，沈鸿薛见着个他手下空档，上前一步唤了声左公子。
两人都戴着面具，将脸蒙了个大半，沈鸿薛的面具有些雕花，将眼睛都挡住半边。周围喧哗吵闹，将他声音模糊去许多，左云谂没辨认出来眼前是熟人上门，只应了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