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痛援生
一步,两步,三步。
回去的路比来时好像变得更长,沈鸿薛回到祝焰身边,手里的剑回到真正的主人手中,他难得想要他多开口说些什么,却只换得几下突兀的呼吸声。一切归位得突然,真相毫不留给他充作防备的时间。他记起一切却由于太过陌生久远难以同从前接轨,割裂的幸福与真切的痛苦在心头纠缠盘桓,须臾之间却好像得见百年,人生四苦在他擡眼之间体会完全。伤痛再也敌不过心神的劳顿,他从未这样渴望过一觉沉睡到天明。
“我很累。”
祝焰怔在原地,憋闷多时的歉疚被三个字肢解成几声残声片语。他想了好久,努力回忆起曾经沈川穹在鬼界任职时候的全部细节,想要告诉他那排山茶的来历,想要告诉他其实自己还学了更多的菜式。从灵位前出来,除了一双红着的眼睛没在他身上得见更多的痕迹。沈鸿薛其实没想过要面前的人干点什么,他久违的觉得身心俱疲,心里头的东西压得他就快要喘不过气,其实根本不用安慰,他只需要借着这个合适的契机,说出来就已经消散去大半。
但当祝焰真的在他面前蹲下身去时,他却觉得自己似乎很需要这样一个机会,痛哭流涕一场又或者是被人牢牢抱进怀里,什么都不用做,就只听。听哭声也好,听他胡乱言语也好。但沈鸿薛知道自己不会有那样的一天,方才的眼泪已经是他活到现在能记住的全部里开天辟地的第一次,甚至非他所愿。就现下而言,祝焰的脊背已经足以安抚过他所有的情绪。
“走吧,回去。”
一双手在长久的沉默后搂上祝焰的脖颈然后交叠在胸前,他托住身上的人,将两条腿牢牢架在身侧。这点重量不足以让祝焰全神贯注,他稳稳向前,带着他走出身后的昏暗,回到地上的光明。西斜的落日余晖洒落在彼此之间,沈鸿薛闭眼去躲那日光,就那样昏昏沉沉的闭上眼睛。呼吸一点点贴近祝焰的颈侧,他忽然失去动用法术便利的念头,索性顺着长街,逆着那些挑起菜篓鱼筐的小贩,踩着脚下被水晕开成片的光往来时的路走。患得患失的心被此刻饱胀的酸涩充盈,他感到自己与沈鸿薛前所未有的接近,不只是身体,还有他看似从未动容过的心。他一路往最热闹的地方走去,擦肩而过多少人间百态。他独立于悲欢离合之外从混沌到如今,看客成了戏中人脚步反而没了羁绊,即使步子迈得再大也没人能得见,一心向着自由洒脱的人为了一场不容易的美梦求起安稳来,每一步落脚都掷地有声,在他心里响起坚实的回音。
他保留下顺从命运的决心,不为神力天意低头,上古灵石铸造的灵器甘心跟随在来自人间的一把小小匕首,利刃刺破胸膛,注入让人阵痛却不后悔的满腔的爱。
浪迹人间的天涯客,也会愿意为贪看须臾光景折腰停步。
教坊司里空空荡荡,绝月楼下歌舞升平。祝焰如愿以偿带着人回了厢房,底下的大宴才刚开场,红色帷幕掩映交叠遮挡住除却高台之外的全部楼内风光。他略施咒术将声音都格挡在门口,屋里安静得听不见半点动静,被子遮住沈鸿薛大半张脸,他伸手去整理好,终于在他睡梦里捕捉到一星半点从未见识过的甜。
沈鸿薛梦到儿时的许多事,真实的触感与体验终于引发出记忆主人对于这段尘封往事些许的归属感。他一点一点找齐从前的自己,艰难的将冠名的“沈”字同前朝那个声明显赫最后却落魄败落的“沈”家真正搭上关系。若是按照戏文的桥段,李毓害他身死魂销,就连家破人亡也同样与他脱不了干系,寻仇血债血偿看似再平常无奇。但沈鸿薛一时半会儿难以同那样深沉的血海深仇往自己身上扯出干系,他的失望与为数不多的怨怒都冲着那些自己切身经历过的欺骗。情感是种后知后觉的东西,沈鸿薛反复品味着那些过往,在举目无人的当下凭借回忆重新认识许多人,总会在此后的某一天发现爱来得太迟这个残忍的事实。
我应该去报仇吗?他思索着这个问题,在纠结与来回推拉之间睁开了眼睛。
血海深仇和舍弃前尘的翻云覆雨里,一双手牢牢握住他掌心,孤立无援的迷茫在须臾之间得到拯救,没有温度的躯体也可以温热得好像这四月的春日,祝焰倚靠在床边,撑住手臂看他,似乎等待这一瞬间的清醒已经多时。
“我睡了多久……?”
“满打满算……”他撤去屋内外设下的屏障:“一个时辰。”
外面的宴饮进行到尾声,黄靖煊从头至尾未曾露面。几个副官为照应皇恩替他留在楼里周旋,林玄商坐在主位,酒杯空空荡荡。他接过陆英递来的新一盅酒往身旁几桌走去。觥筹交错之间没人能注意其中早已融化得无影无踪的多余粉末,台上歌舞三巡,乐曲词调都再熟悉不过。他朝几位有些露出醉意的军士微微致意,重新满上酒杯举起到前胸。
“在座的各位于我殷州都是有功之臣,陛下特命操办此宴为各位接风洗尘,现下天色不早,宵禁将过,不若就在楼中留宿,厢房早已备下,各位大人若有需自便即可。”
拒绝的话还没能说出口,挥发出的药性带来一阵难以抵挡的晕眩。身边的侍女得了林玄商的意上前将人扶起,照着楼上走去。祝焰走近门边,外面的脚步声接二连三未曾停歇。他重新回到床前蹲下身,看着他挪动手臂换上自己准备的干净衣裳,祝焰伸手去帮忙,将他领口上最后的系带收到合适的松紧。
“若是要去我便陪你一起,别这样心急。”
这场宴会从一开始便别有用心,自看过教坊司之下联通绝月楼的地宫后,他便更怀疑此次设宴的真正目的。黄靖煊半道转道黄府对林玄商来说就已经失了先机,几个副官同黄家牵扯不上半分关系,不解其意便定有古怪。他打定主意要在今夜将此事分辨出个究竟,地宫里的女孩再等不起更多的日子。他借着祝焰趁他睡着时送来的力气往外走去,步子不再虚浮,几位副官从他面前被架着离去,沈鸿薛靠在二楼的梯阶边,就这样目送着一群侍女从自己面前穿过。祝焰招来一阵风,将面前红纱吹出一片得以看清楼底的角落。教坊司的姑娘们收拾行装就要下台离开,低吟浅笑着谈论及方才的事。他正欲收回目光,忽而传来一声痛呼,倒地的姑娘被团团围住,台下的林玄商停住脚步,同中间的合欢恰好对上眼睛。
“好疼……”
“前些日子便说了去找大夫看看你偏不听……”“方才跳了那样久,现下还能站起来么?”
合欢低头握着自己红肿的脚踝,只当方才瞬间的对视是个意外。身边七嘴八舌的关心还在继续,贺芜华拨开人群,粗暴的拖住地上人的胳膊一把拉拽起,疼得合欢龇牙咧嘴的趔趄两下,伤了许久的脚沾地便是一阵钻心的疼。
“谁让你们在这儿吵闹!怎么教的规矩!都给我站回去!”
她一手拽着身边的人,一边呵斥开四周的其余人等。贺芜华将合欢往身后一拖,差点又将她拽回地面。合欢不明白为何平日里对她们颇为关心的坊主忽而这样凶恶起来,心里暗暗有些委屈,还没来得及低声抱怨两句就被拽起衣袖往大楼门口走。
贺芜华的步子太快太急,她跟得吃力又不敢提,一瘸一拐的拎起裙边,双脚被特意做小些的舞鞋锢得有些失去知觉,合欢尝试挣脱两下手臂,却被一记警告的眼神吓退了动作。
“不听话就……”
“等会儿。”
林玄商酒兴上头,原就不高的酒量在一次一次的磨炼中也没得到什么增长。他曾被长姐训过酒后失仪没规矩,却被母亲一力护在身后,只说是少年而已,顽劣些也是寻常。本能同膨胀的权利地位催化出完美无瑕皮囊里藏着的劣性。林玄商惯用的招数就是装,酒后更是玩得入木三分,他装出礼貌的模样将手中酒鼎放下,就着有些迷蒙的眼睛又打量片刻合欢,手复上贺芜华拽着的地方,只是这样轻轻一夺,细致骨感的手腕被他轻而易举攥在手里,合欢看着面前的人,心里又惊又喜。
难不成尚书大人要嘉奖我?可我什么也没做啊。
“这姑娘伤了,总得休养调整一段时间。”他擡起另一只手,抽出腰间的玉扇挑起她的下巴,恍惚间让合欢有种自己在任由人把玩的错觉。她忍不住皱起眉头往一边偏头,林玄商没在意,转而用那扇子敲打两下自己的手心。
“不若……换个人少些的地方调理调理?”
被带走的姑娘消失在落回的帷幕之后,两人对视一眼往楼下走去。林玄商慢慢悠悠在原地落座,听着外面响起新一轮的打更声闭上眼睛,敲打的手指同流逝的时间形成奇异的同频,一下一下,似乎在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时机。
教坊司大门在乌云遮蔽弯月之前打开,绝月楼全部厢房陷入寂静。沈鸿薛的脚步停止在紧闭的大门之前,大厅里撑头闭目的人利落的拍两下沾着酒气的衣袍,眼神早已没了方才的迷蒙混沌。几滴酒怎么能醉倒一个商人的儿子,他往方才他们站立的梯阶上走去,层叠掩映的纱将他高瘦的身影一寸寸吞没,正红色的官服湮没在铺天盖地的红里,脚步声逐渐远去却突兀的暂停,林玄商回头,往空空荡荡的大厅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