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鹜谲云
“桐君道长,这边请。”
值守的小太监远远瞧见那身眼熟的青色道袍,他几步上前,弯下腰来同面前的人打着招呼。御前当差的人个顶个的有眼力见,李毓的态度就是最明显的标识,他谄媚的冲他笑两下,见没换来什么好脸色,讪讪的收起笑容,只顾着低头带人前进。
门口的侍卫上前替他推开大殿的门,小太监停在门槛之前,在人进去之后趁着尚未完全关合的门缝擡头又偷偷看了看来人的背影。
宫里的人都对这道士印象很深,一部分是沾了李毓的光,一部分则是为着他与传闻中高深修为极为不符的脸庞。
道士不都该是鹤发鸡皮,须发雪白的老人吗?小太监想起他那张冷漠却实在好看的脸,听着里面传出的不甚清晰的声音忍不住浑身一颤,默默缩回脖子来退回到大门之外。
“贫道见过陛下。”
李毓停下笔,桌上的奏章整齐堆放做几堆,从遮挡中擡头,冲着堂下的人淡淡的摆手。桐君自然的起身,又冲他行了一礼。
“多日不见桐君道长,此番进宫可有要事?”
黄色的符纸从袖口中掏出,桐君上前两步,将东西递到李毓面前。
“陛下,地宫里的加封被人动过。”
红色的锁魂符出现大大小小的裂痕,李毓眸光一闪,不易察觉的敛起方才客气的笑。他伸手去捏起那个被揉皱的纸片来,在地宫里日夜熏陶后留下的香味残存其上,他闻到那缕似有似无的气息,按下心里的嫌恶,重新看向面前长发半散的人。
他同桐君的交易自登基前便开始,自己从那个十多岁的少年长到如今的模样,镜子里的脸同儿时已经模糊的记忆之中父王的轮廓越来越重合,而他却没有任何变化。从第一次见他到现在,他似乎从不会变老,从不会笑,也从未见过他有过多大的情绪波澜。
他同他的交往实在算不上太多,从始至终靠着互相牟利建立起来的关系实在不必太深入。沈鸿薛死后,李毓看着由他与自己共同创立经营的地方,在地宫最后一扇大门修建时回头望向绝月楼的方向,不怕报应轮回的人眼前浮现出许久以前那张被黑灰弄花的稚嫩的脸,李毓转回身,桐君站在身边,他淡淡擡头,站在一扇扇桐油气息未散的囚牢之后轻描淡写的开口。
“可有什么极凶极恶的符咒道法可抑制人轮回往生?”
他不惧怕沈家一门午夜梦回时分上门来追魂索命,他也比其他人都明白即使这世上真的有鬼神之说,沈鸿薛也定然不会再来见他,更别说寻仇。
比起恶鬼,李毓更害怕的是梦见他那张脸,梦见几声模糊不清的,追在他身后清脆唤着的“毓哥哥”。他亲手送葬自己余留得不多的那点美好纯粹,所以更害怕面对过往。
选了权利财富的是自己,如今的眷恋都显得可笑荒谬。
地宫的修建除了桐君与自己再无人经手,门将宫殿划分出不同的区域,每一块地,每一片砖瓦都由不同批次的工匠蒙着眼进入之后搭建。最后的灵堂全权交到桐君手上,一砖一瓦都再没第二个人知晓。林玄商接手地宫之后从未进过最后一扇大门,唯一的钥匙在他和桐君手上流转,自封上符咒后,李毓再未去过一次。
“这咒由祭坛里的血画出,能动得了它还复原封印的,想必不是寻常人等。”
“地宫近日可还安宁?”
桐君点点头,收回手中的东西负起双手。雨夜里送来的两具尸首早已被他处理干净,地宫里从未出过人命,但有了一便容易有二。他有心提醒李毓,却也觉得顶不了多大的用处。
“前不久送来两个不顶用的,勉强充作一点补给。”
“近日我会守在地宫,这人发现灵堂想必还会再去,陛下不必担忧。”
桐君离开大殿,面前等待批阅的公文堆积如山,李毓自持勤勉,午后从不休憩,今日却再没了处理的心情。腰间的玉佩从腿边往下滑落,磕到龙椅发出声响。
玉是最温润的器料,但过于易碎,想雕刻出复杂的纹路必须寻得最好的工匠,要不然就会用废整块上好的料子。他曾也萌生过想要细心雕琢出一块只附属于自己的美玉来,却在刻刀落下第一笔前就没了沉下心来琢磨的初心。
窃盗之来的东西不管强留多久,始终都不可能更改原本的归属。
他靠在冰凉的椅子之中,手上不知何时沾染上一两道墨痕,李毓无暇顾及,带着脏污靠近胸膛,心跳阵阵掷地有声,分明活在万人之上,茍且偷生的阴暗却从未离开过这富丽堂皇表面掩盖之下的皮囊。
茶盏被扫过的袖口不小心推翻,仍旧热着的清茶泼了满满一桌。站在一边的掌事太监连忙上前来为他擦着溅湿的衣襟,桌上墨迹未干的奏章被晕开满满的黑色痕迹。李毓站起身,屏退了身后跟着的奴才。
腰间的玉佩被他取下拿在手里,通透的质地在日光的映照下显得更为纯粹透亮。李毓换上一身衣裳,后殿里焚着从不间断的龙涎香,将他原本想要松懈的神经重新提起。
这世间没为他留下喘息的时间,从前是,现在也是。他无暇再回头顾及那些忘不掉的过去,只得继续往前走,血雨腥风也得闯,刀山火海也得下。
他选择了一刀一剑砍出来的前路,从此再也由不得他自己做主。
“半月后的宫宴礼部可拟定好名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