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暗许
“吱呀——”
身后倚靠的窗台忽而一动,祝焰转身,脸上惊讶的神情在看清里头人的刹那全都凝固在面上。
沈鸿薛身上仍穿着那身祝焰不知从哪里买来逗他开心的衣服,衣袖角不知什么时候被染上几滴泥水,微微弄脏了些许。他卷起袖口来正打算躺下时,恰好看见了那点微不足道的脏污,忽然想起初见到这身衣裳的那日。
满树的玉兰,绕过医馆的朱色围墙探出半片粉白来,摇摇晃晃落在他们之间。
他一手拿剑,一手捧着那片苍翠的青绿,迈过一重又一重门槛,腰间那些繁杂的禁步香囊不断的晃动,带起一阵清脆的铃声。
“你同这里的春天一个颜色。”
那时候他不情不愿脱下身上的墨色衣袍,被他强行换上那身衣服来,心里满是任人摆布的不痛快,唯有头顶上的那点春色让他舒缓。
人间早已过了百花盛开的季节,鬼界从无四季可言。
但那树开得灿烂的玉兰花,就好像翻越那堵墙一般,绕开万千阻碍,直直的绽放在沈鸿薛沉寂了二十多年的心尖上。
花很早就开了,但他一直无心无意,又或许是刻意的逃避。
房内燃着的香同祝焰身上的味道一样,但比起初见时候淡了许多。熟悉的事物带有平静人心安抚伤痛的力量。沈鸿薛扶着窗杦,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斜斜倚靠在他墙边,带着种释然之后的闲适,同面前紧绷着的人截然不同。
“等这么久了,怎么不进来。”
“沈鸿薛。”
祝焰转过身来,双手用力的扣紧了窗沿。
鬼界是永无天日的黯淡,但好在月色也是世间难寻第二的绝色。柔和的银色辉光将祝焰束发的银质发环映出几抹亮色来,右耳上玉髓打成的挂坠微微颤动着。
他原本竭力克制住的神经在见到他之后不受控的全部挣脱,什么隐忍憋闷统统都不作数,眼前的人嘴角微微弯起,同寻常冷脸的模样比起来柔和了太多。祝焰已经快要记不起初见时候他的样子,一把银刃无端横到自己胸前,刀尖离心口几寸距离,划不破衣服却撬开了进魑魅宫的大门。
原来姻缘线从没有错牵。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我会做什么。”
“如果不能给我想要的答案,就关上这扇窗户。”
祝焰自以为语气冷淡,表情毫无破绽,连带着屋檐上停着的几只髓鸟都被他这架势吓了一大跳,停下了互相整理羽毛的动作。
但沈鸿薛居然笑了。
“白活了你这样多年。”
“什么……”
沈鸿薛无声的向后退去几步,将同身前人的距离拉开。他只是觉得这一幕很美,想连同他身后的月光一起瞧个清楚,落在祝焰眼中却成了离开的前兆。
“在绝月楼时,我曾同你一起听过一出戏文。”
锁麟囊。祝焰怎么可能忘。
那时他初次察觉到自己的心意,诚惶诚恐之际又清楚,沈鸿薛并非他可以随意拿捏的对象。只好成天扮笑脸,变着花样试探对方的心意。即使效果并不明朗,也总是忍不住凑上前分辨个清楚,以为讨巧卖乖便能让金尊玉贵沈大人屈尊,让那双眼睛里也有自己片刻须臾的存在。
戏台上涂红了脸的人间戏伶正唱到高潮,掩泣着吞吐出编写好的戏词。他却不再记得那段唱腔曲调如何成的行,沈鸿薛的沉稳的声音在彼此之间压抑着调子回旋,楼下的喧哗却好像一下都化作遥远的背景,将他所有神思强留在那盏茶,那副桌椅之间。
“他教我收余恨、免嗔痴、且自新、改性情、休恋试睡、苦海会审、早悟兰因。”
“你说,人世间的情爱不过种种纷扰如同过眼云烟,让我还是少沾染得好。”
祝焰咬着牙关,勉强压住声音,却控制不住的一颗心直直的下坠。他面上表情早已挂不住,扣着窗的手指骨节都隐隐有些发白。他有心想驳他个哑口无言,张嘴却只能感到心口那一阵无端的虚浮茫然。
他总是这样,简简单单几句话便叫人沉浮似海。
“你有说不完的规矩道理,说得这样轻巧,自己又做到多少?”他自嘲的轻笑一声,强撑着平日里那副嚣张的模样:“别的我都不再多说,没得让你觉得我小气。等你这么久也不是无中生有,原是带着问题来的,但现下看来,也没有再说的必要了。”
“沈鸿薛。”
叫出他名字那一刻,祝焰才觉得这场莫名开始起来的对弈,他好像是真的输了。问不出口的问题,躲在窗沿后的挣扎犹豫,还有许多次他选择忘掉他的抽离重新贴上去舍不得离开的心,这个问题原本就没意义。或许换个人来,他仍然会选择挡在他身前,抑或是从前保护李毓惯了,如今换了个人来也只不过是习惯性的反应而已。
同他再论输赢对弈,其实早没了意义。
“我不会再……”
“祝焰。”
沈鸿薛脸色还挂着笑,只不过比起方才的淡了许多,只是看向他的眼睛里多了几分难言的情绪。
“那出锁麟囊,我们没有听完。你想知道它的后文吗?”
“你……”
“我偏要起婆娑、炽艳火、自废堕、闲骨格、永葬荒墟、剜心截舌、独吞絮果。”
夜里静悄悄,阁楼下那几束被祝焰特地用灵力养护着的山茶开得正好,被路过的风毫无征兆的带下几片花瓣来,轻缓的飘落在地上。回忆里咿呀的唱词同他哼出的曲调连接在一起,在许久之后的这个夜晚莫名的延续上了下文。
沈鸿薛的声音一向好听,唱起戏曲来特意放缓了速度,将情欲都化作柔和的故事般娓娓道来,就好像人间里哄孩童的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