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心偏你
“见过神女。”
川莲接过空青递来的茶水,率先翘起腿来落座石凳。她并不急着询问迟到两人的踪迹,几位宫娥从二楼端着东西前后走出,川莲重新擡眼,祝焰扶着二楼的梯阶甩着半边臂膀往下看来,身后紧跟着一脸无可奈何表情的沈鸿薛。
“来这么早?月亮都还没削尖角。”
祝焰不信邪被压麻了半边手臂,此刻正竭力缩小了动作尝试恢复起消失一夜的知觉来。他拽正了有些歪了的腰带,没等空青上前斟茶自己便动手,就着桌上摆着的糕点咽下去一块。
“时间不等人,再不来,人间都快乱成一锅粥了。”
一本厚厚的命簿被她从怀中掏出,略有恼怒的拍向桌面。云华不在场,谁也不敢开口问她这火气的源泉,只敢盯着她快速翻动着那本积了不少灰的册子,冲着陈旧的书页有一句每一句的吐着些脏话。
沈鸿薛微微擡起脑袋来,他知道那并非他同祝焰那本册子,看厚度,像是记载人间的命簿。川莲骂骂咧咧的翻动着,一路翻到了底,终于找到了位置,水葱似的手用力扣两下桌面,将所有人的目光全都带上了指甲尖指着的位置。
“昨日我收到髓鸟来信后便就着祝焰给的名字翻了翻命簿,你们说的那个桐君道士,原该是人吧?”
指尖缓缓下移,记载着名字的一行后跟着些细细的字,却在一半的地方硬生生截断只剩下一片空白,同周围密密麻麻的字迹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的命格故事只登了一半,大约……只到了四十岁出头的年纪。我本以为是这人到了四十上下就大限将至,但你们瞧。”
一笔突兀的捺停在句末,呼之欲出的笔画好似被什么东西强硬的拦截而下不再继续,故事并不完整,几乎不需要再从头读一次就能看出来。川莲合上手中的命簿册,从来都是舒展开带着笑的脸难得皱起了眉,一双圆圆的眼睛里少见的透着些恼怒。
“这人必定有鬼。寻常凡人哪里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动这般手脚。”
“你等等。”
几人一同向祝焰看去,方才还有些瞌睡的人此刻好像被什么刺激了神经,他挪开川莲搭在封皮上的手,就着痕迹重新翻找到她方才翻阅的位置,顺着那几排字找到其中的一句话。
“幸得良师二十载,前尘具焚褪新颜。”
“上一次我化作少年模样前去灵宝观,曾在后院之中得见一棵老树,那
祝焰擡起头来,面色迅速沉寂下去:“那上边刻着薨逝的时间,他师傅已然去世十余载,若这样算来,时至今日他至少已然有了四十的年纪。”
沈鸿薛猛然擡头,徒留空青与川莲还被蒙在鼓里摸不着头脑。他那日得见桐君身姿,不论是身量亦或是行动出手,甚至于声音眼神,都全然不似这个年纪的人物。祝焰曾同他说过,初次相见时第一眼得见他便觉得有种不同寻常的清冷之感,格外受前去的贵妇尊重爱戴。
即使灵宝观不缺香火供奉钱财,但一届凡人,不管皮相骨相多么优越无法凸显岁月的流逝,但眼睛是一定骗不了人的。
沈鸿薛记得,那双眼睛分明就像个十多岁的少年那般,却有着同祝焰不相上下的身量,如今想来的确太过奇怪。
“你也觉得他的年岁同模样气质实在太过不符,有些古怪是么?”
“……是。”
人间多信奉灵丹妙药以祈求长生不老,永葆青春。但哪怕是神仙也终有一死,只不过比起人那短暂的寿命而言漫长许多,老去的速度更不易察觉许多。桐君执掌天下第一道观,怎么会不懂得那些用来哄骗钱财的话术,若真是有这样好的灵药,王公贵族怎还会世代更叠,有了这一代又一代不同姓氏的王朝?
“没有灵丹妙药,他若是想保持生命容貌延缓衰败,除了成妖,就只剩下……”
“成神。”
祝焰接着川莲将话补齐。他实在是没有想到这事件酝酿发展竟然到了如此境地,凡人想要飞升成神生前一般非富即贵,若不是战功赫赫救人水火的名将,便是开天辟地治国安邦的明君,即使这样滔天的福泽也只会在人死后化作香火功德将魂魄直送上天庭,继而获封个不算高的神位在天上享享生前没能享受过的清闲福气。神有神的规矩,自然不是人人都能来分上这一杯参破天机远离轮回众生之苦的羹。开天辟地这几万年,从未有过凡人能活着就受了神祇位份的天命,若桐君真就这样得了个半神之身,祝焰难以想象,他究竟通过怎样的手段利用起沈鸿薛的神格之命,下了怎样的狠心要这万里人间同他一起被搅乱出一场血雨腥风。
成千成万的福泽才能堆砌出一条通往上苍的路,他一届道士,既没有挂帅上阵,又从未指点过江山,他身上那些至纯至善的灵气究竟从何而来?灵宝观后山那座祭坛里原该有的血腥气为何半点都没有沾染上他的身?
“若是这样,那命簿将你们一路牵引至西津便与他脱不了干系。沈公子的命格同他相连,姻缘线又同你捆绑,命簿定是借着这些缘故,才选中你们去收拾这烂摊子。”
川莲沉默下来,头一次为着自己这干了几百几千年的事儿犯起难来。命簿如今不听她的使唤,明知前路难行还偏偏只能迎头而上。她下界前早知人间闹出乱子,特地借着灵器同青黛通晓了些情况。见着后却发现比她想象中平静了太多,似乎这君主比她想得更能沉得住气。
沈鸿薛此番意外重获此前的记忆,魂魄稳定许多的同时却还尚未适应完全,难以将两端被割裂开来的人生在此身之中相融。祝焰有心让他休息,但眼下的情况留不出更多的喘息空间。桐君知晓沈鸿薛尚且活着的事实又同李毓牵扯上关系,上次又作弄出这样大一场阵仗,从前的易容已然失了作用。要再让祝焰画出一副皮囊来还算容易,但却再也不似从前那般有保障了。
“也不知何时才能再尝一尝江南珲春阁的点心。”
沈鸿薛这话说得有些故作轻巧的味道,谁都听得出来,其中安慰的作用却只有一个人明白。祝焰张开手,擡起眼来定定的瞧着沈鸿薛的脸,等着他朝自己看过来,好让自己这掌心不再像从前那般无人问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