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结局
半月后，鬼界。
沈鸿薛面前摊开两本医书，密密匝匝的小字看得人头昏眼花，一旁本子上头的字写得仍旧算不上精良，但比起从前来说已然好了太多。
空青坐在他对面，撑着脑袋一动也不敢动，一左一右两位神女，云华皱着眉头，川莲面上多些焦虑，三人都盯着沈鸿薛慢慢移动着的笔尖，好半天没人讲话。
“你们若是没事，可以另找个地方坐着，何必在这儿守着我？”
“我们有什么事，你再清楚不过了。”
川莲拽了拽云华的袖子，企图将拍案而起的人摁回凳子上。这场面已然算不上陌生，空青见得多了，再没了初次时候的胆战心惊。他默默起身，提起桌面上摆着的茶壶，将四人面前的杯子都斟满，又静悄悄的坐回去。
“你既已飞升成神，回天界便是逃不过的事，祝焰人在十八塔，死是死不了，但能不能出来，什么时候出来根本没人说得准。你成日躲在魑魅宫里写写画画又有什么意思？”
“这神位是我挣来的，什么时候回去当，自然也得我说了算。”
云华说话越急，沈鸿薛越是平静，仿佛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声讨劝谏。和她比起来，川莲显然走的柔情派，时不时叹口气，说一说神界有多么希望他回去授位，说一说留给他的水神位置有多得闲自在，俸禄丰厚，说一说准备好多日的冕服和神邸有多富丽，沈鸿薛只是淡淡听着，好像一切都同他没什么关系，依旧自顾自的写字看花，在魑魅宫里走上几圈，再一个人静静的在十八塔前头站些时候，又静静的离开。
“你怎么这般油盐不进，你知不知道你这位置有多......”
“算了，云华。”
川莲及时的拉住差点又激动起身的身边人，她擡头看了看头顶的圆月，今日竟又这般同他蹉跎过去。她需得回一趟神界，许多事务还等着她处理。她偷偷拍了拍空青的后背，示意他赶紧将云华带走。偌大的庭院里只剩下两个人，沈鸿薛气定神闲，只同她说了个不咸不淡的回见。
“你可知道人间的事？”
“不甚清楚。”
沈鸿薛如实答道，终于放下了笔。自那日之后，他回到鬼界，再鲜少听闻人间种种。只知道黄家的军队最后成功攻入了皇城，李毓尚无子嗣，江山尽入黄家之手，之前种种构陷大白世间，他失了人心，更没了实权，自然再也坐不稳那把从儿时开始筹谋争夺，胆战心惊守护着的龙椅。
谁当了皇帝，沈鸿薛不甚关心。人间的一切现在彻底同他远离，神魂归元，他已经彻底脱离人界，从前别人嘴里的长生如今落到自己身上，他反而没什么感觉，祝焰不在，日子无聊，他只能靠练字来打发时间。
“黄靖煊成了镇国大将军，黄姝韫受人臣推崇，成了此朝此代第一位女皇帝。”
沈鸿薛擡起头来看向川莲，她满心满眼皆是欣赏赞叹之情，看来对这位人间的新君很是满意。
“她散了后宫众人，将妃嫔尽数封了金银遣送回家去。你呆在鬼界，怕是早已忘了，人间已然过去大半年光阴。”
“同你们牵扯的那个姓林的小子办错了事，他姐姐倒是个良人，虽说没狠下心来要了他的命，却求了一道圣旨，将他贬去西北林场，一辈子做个马夫。”
“那个一开始救了你的小姑娘，还有那位花魁娘子，两人未受其牵连，领了封赏下来的银子，乘着车浪迹天涯，过潇洒日子去了。”
川莲断断续续讲着，几乎将这一趟人间里头他接触过的所有人提了个遍。她特地翻了命格书，找了那些未完待续的故事出来，苦苦记了些时候，为的就是此刻能一五一十的在沈鸿薛面前说给他听。一番故事讲完，明明是些普通的凡人，却让一个管命格的神女有了些苍茫感，命运交错依缠，原来在别人眼里，一辈子竟过得如此简单。
“说了这么些人的结局，你可有想过你自己？”
“那不重要。”
川莲有些奇怪的看向他，沈鸿薛站起身来，望向鬼界上空永远高悬的一轮明月。髓鸟不见踪影，没了那些聒噪吵闹的鸣叫，寂静的永夜难挨，他却好像已经习惯这里的一花一木，习惯这里无尽的黑暗，期盼长夜里头什么时候重新出现的那个身影。神鬼之别在这些时日里头成了他最常听见的话，天上着急，轮流派着人下来做说客，认识的不认识的，熟识的陌生的都有，沈鸿薛却早就有了自己的主意，任凭别人怎么说道也撼动不了半分他的心。
“我已经有过一次结局，那是作为人时候的我一生走到头的结束。如今我有了神格，尚且不论还有几千年的活头，只为着塔里的那个，结局有什么好瞻望的？”
“若是搭进去这么几千年的光阴也等不到祝焰从里头出来，那什么样的结束，于我而言都没什么差别。”
“他是这四界里头，最后一个爱我的人。”
这些话明明带着种感伤的味道，川莲却没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什么悲伤，沈鸿薛说得坦荡平和，仿佛只是轻飘飘的说着些平常事，生死在他那里成了没什么重量的插曲，一眨眼一闭眼就过去这样简单。
“当人的时候纠结痴缠，如今活头长了，再像从前那样拧着，日子多难受。”
“我会回神界复命，不过不是现在。”
他同她笑着摆摆手，做出催促的样子让她快些离开。川莲走了，魑魅宫里的宫人被他尽数清散，沈鸿薛如今仍然不能适应走到哪里都是人跟着的排场，祝焰不在，他一个人就足够了。殿里的烛火永不会自己熄灭，他也不用再靠着自己一盏一盏去吹。沿着楼梯一层一层往上走，衣摆之后全都陷入黑暗。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头的陈设没半点变动，窗台外头的光景一如既往，他微微低头，下头的红白山茶开得不如以往，因为精心养护它们的人暂且还不在身旁。
沈鸿薛兀自看了一会儿，原本想去隔壁的屋子里坐坐，最后还是没迈出脚去。他回了房，闭眼之后没了任何光，眼前的漆黑仿佛有了景象，他睁着眼睛，透过回忆里头那些景象想象着祝焰如今该是何模样，想了会儿，却发现这样凭空捏造，还是有些太吃力。
都说十八塔进去都得剥层皮，何况是最上头的那层。他总该在里头吃些苦头，受伤流血总是正常的吧？沈鸿薛这么想着，却发现他从未在自己面前有过这般脆弱的景象，最狼狈的一次不过那日灵宝山后山时候，一脸风尘，浑身上下破破烂烂，也没见他有什么破损。
嘴角流一道血，脸上多几条伤痕，手上多点疤。他在里头会不会就是这样？或者更凄惨些，浑身上下浴血一遭？
他想了这半个月，却还是觉得落魄二字无论如何同祝焰都搭不上什么边。这半个月里他总爱这么想，想着想着就蹉跎去大半个夜晚的光阴。
他忽然记起一件事，或许是时候去了结。
沈鸿薛找到左云谂时，他的屋子里还点着油灯，桌前摆着的东西高高低低累成一堆，高高的挡在他身前。见他前来，左云谂放下手中的笔，上来同他行了个礼。
“沈大人。”
“无妨。”沈鸿薛摆摆手，将身后的门关好：“这些时日让你久等了，因着我的原因，白白浪费掉你这样多的时间。”
“也不算浪费。”
左云谂腼腆的笑了笑，桌上方才写好的匾额正巧干透了，他将东西拿起来同沈鸿薛瞧，“面条三钱”的字样工整整齐，上头还泛着些水墨的气息。
“是开面庄的陈大娘找我帮忙写的。她不曾读过书，但因着生前时候靠卖面条养活女儿有这门手艺，如今来了这里也闲不下来，想和从前一样，有个自己的小店。”
左云谂放下它在一边，自己重新绕回桌前。桌前几只毛笔都浸了墨，他重新铺平一张红纸在面前，却没有再下笔。
“这些时日有不少人上门求字，我不收报酬，就听了许多故事。从前活在人间时候，我沉心诗书文学，心向仕途官场，对世间种种知之甚少，也算一桩遗憾。”
“如今听过这许多悲欢离合，于我而言虽觉陌生，但也算得上弥补。”
他的面容在明亮的烛火之下显得柔和又平静，好似洞悉一切，窥视过沈鸿薛想要隐瞒于口的真相。左云谂环视过一圈这间屋子，同他在丞相府里时候的大富大贵简直算得上天差地别，除了床榻以外便只剩下桌椅箱柜，方寸之间或许还不及从前的一角华贵。这么些时候住下来，他却不觉得难以适应，反而对此等阴司地府有了些难以言说的留恋。
听得多了，想得也多了。走到这种山穷水尽的时候，左云谂才明白过来许多从前的事情。
但他知道，过去的已经没可能再由着他心意重来一次了。
“沈大人深夜前来，是否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