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个浮黎
燃灯苦等姜尚不得，没想到见面确是这种场景，冷着脸没好气地问道：“姜尚，你领天尊法旨下山辅佐西岐，怎么今日才堪堪到达？”燃灯顿了顿，审视的目光从天空游移到姜尚的脸上，“而且出场还是这般的……惊艳？”
姜子牙犹豫了片刻，摸着后脑不知从何说起。他面对着燃灯这张冷脸实在是心中打怵。说起来约摸着百年前燃灯老师是最亲和不过的了。教中弟子来去如风，行踪莫定，燃灯老师那里曾经算得上是姜子牙一处心底之处。不知道怎么，忽而燃灯老师的性情大变，开始与教中弟子断绝往来，不甚亲近。
难怪广成子师兄私下曾说燃灯老师恐有替代尊上管理昆仑的心，这一张冷面着实叫人犯怵，姜子牙细细瞧着，的确天尊有几分相似。
“弟子下山匆忙，一时间没悟出天尊旨意，路上得遇友人便一同前往了王都……意图辅佐殷商……”姜子牙今时知道了自己的使命，辅佐殷商这几个字从嘴里说出来便格外艰难，不见了与申公豹开怀畅言时的豪迈之色。
姜子牙难启于齿，燃灯听到耳中更是无语。不过燃灯心中早有主意，西方圣人欲引自己去西方倒是没什么，不过若是牵连到昆仑弟子……不由得燃灯谨慎思量一番，以免白费了某人的心血。燃灯从思绪中抽身，目光深沉，故作疑惑道：“既然如此，是你那位师兄指点你，让你今日茅塞顿开以至于从天而降啊……”燃灯虽然有意装作不解，但实在是难掩戏谑笑意。
姜子牙想起当时场景，心中是又惊又惧，如今安定下来被人问起，心中还有止不住的羞恼之意。“是……是天尊当面……”他沉默了半晌后小声呓语道。燃灯皱起眉，不敢置信地反问道：“你说谁？”姜子牙似是妥协，用力地闭上眼睛深呼出一口气，睁眼后发现自己还是没有直面燃灯的勇气，只好悻悻垂首，将事情原委一一道来。
“弟子与那截教申公豹交情不浅，托他的福又与截教三代弟子闻仲交好……几番下来起了结拜为兄弟的心思。故而弟子与申公豹前往三清圣君庙，请天尊们见证结拜之意。”姜子牙顿了顿，缓缓擡头看向燃灯,面露惭色。“没想到圣君显灵驾临……”他吞了吞口水。“圣君言语间涉及阐教，不待弟子回神……紧接着天尊便显灵出现。”
燃灯皱眉不舒，心中暗道糟糕。再次擡起头看向姜子牙的眼神也不善了许多，冷嘲热讽道：“吾不知道该夸你二人是感情真挚热忱，还是该斥你等愚不可及。”姜子牙刚缓过的心思被燃灯骤然呵责又萎靡下来，缓缓地垂下了脑袋。“玉清圣人是何等反应？”燃灯虽知不妥，但仍按捺不住心中担忧，试探地问道。姜子牙低下头试图回想当时场面，骇得打了一个寒颤，连忙说道：“师尊心情甚是糟糕……”姜子牙再擡头时已经寻不见燃灯的身影。
申公豹和姜子牙那能知道在他们两人走后，迟钰同浮黎对视一眼忍不住笑出了声。“你当掌文昌第四星。”浮黎忍俊不禁地打趣道。迟钰略加思索，只因在自家庙宇无所忌惮，便笑着挽上了浮黎的胳膊。“凡人一生短暂，想来经不起我这般跌宕起伏的安排。若是叫我去写我更愿意为他们写下顺风顺水，无怨无愁的命运。”迟钰得意洋洋地开口回道。浮黎淡淡斜了他一眼，嘴角带笑轻声回道：“龙君慈悲。”生疏的话一出口便惹得迟钰皱起了眉毛。
浮黎并没有认为有什么不妥，他一手按住迟钰的腕子上，略微动了动胳膊不顾迟钰惊异的目光将自己的胳膊从他的臂弯中抽出。浮黎板着脸冷静地直视着迟钰因为诧异略显圆润的眸子。迟钰思绪晃了一瞬，不过很快他便静了下来，不仅如此他还透过面前这双漆黑如夜，静似银河的眼看见了神性漠然。迟钰恍惚间觉得似是许多年他曾经见过——应当见过不止一次，只不过他忘了当时是替何人续写着他们应当称得起同气连枝的人生。
好在迟钰并不慌张，因为比起那些同样见过这般眼眸的人，迟钰觉得自己算得上是赢家——紫霄宫中初见之时，惊鸿一瞥的一瞬，浮黎当年也曾经这样目空一切，难牵悲喜。
“你知道了？”迟钰抖了抖袖子，低下头扣起了再平整不过的袖口。“我早就应该知道，你不该瞒我。”浮黎不虞地皱起眉，一时间不知道是不满眼下迟钰的躲闪，还是不满他从始至终的隐瞒。“我只是没想好，并不是有意瞒你。”迟钰擡头看向浮黎，澄澈的眼里尽是真诚。可浮黎已经不吃他这一套了，浮黎急不可耐地打断迟钰，逼的迟钰颤了颤睫毛。
“不，你就是隐瞒。不然这五百多年你我朝夕相见，我为何今日才知道？”圣人的话语格外平静。庙宇席卷起的狂风扑在迟钰脸上，发丝贴在脸上如同情人缠绵的吐息。晴空骤然昏暗，团团吞吐的黑云以呼吸之数滚滚而来，狰狞地如同备受历劫之苦翻腾团卷痛苦的黑蛟。电闪雷鸣穿过金乌之光丝毫不见弱势，金芒耀眼让迟钰想起了浮黎袖口暗藏的金线。
如今的神像早已不是用单一的黄土草草塑成。王城脚下，神像不仅雕刻的栩栩如生，而且上面装饰的颜料色彩亦是丰富多样。明明此时迟钰背对着那些泥土胚像，偏能从面前活生生正主眼中看到那些花红叶绿，玉清圣人臂弯上雕琢的法器轮廓，模模糊糊地被迟钰收进眼里。
浮黎是真的很生气。不，应当说他已经动怒了。迟钰不由佩服起自己的本事——自己好像从未直面过何人的怒火，一出手便惹怒了一位圣人，而且是最不好惹的那位。迟钰想了想通天素日应对的法子，又想了想通天往日受到的惩罚。迟钰垂眸避开了浮黎的眼睛——他明白自己同通天并不能相提并论。不是他自轻自贱，而是他自己犯下的错要远胜于通天……还有他枕边人的身份。
没人能忍受自己朝夕相处的道侣心有隐瞒。迟钰想此事若是自己同浮黎颠倒一个身份……他顿了顿，不由在心底真心称赞起浮黎好忍耐力。
“我确实是没想好如何同你讲，并不是我心中已经有了定论。”思前想后，迟钰觉得自己最好的选择便是坦白。于是他软下语气，固执地去牵浮黎躲了又躲，僵硬得不愿回握他的手。“我若同你讲，便是已经下意识地舍弃了一种选择。浮黎，我不是不信任你，只是……我确实需要好好想想。因为我从始至终不相信的都是我自己。”
浮黎闻言动了动，不小心碰到迟钰的手，他又不自在地顿住。迟钰见事情有了转机，于是连忙说道：“无论是地方还是时机，都不是说这件事的好时候。浮黎，等我今晚回去向你请罪，行吗？”他低声细语，满是恳求。
迟钰很少将自己的姿态放得这般低，那怕是当初厚着脸皮缠着自己的时候都没有，那时候的他纵然百折不挠，但总也算是乐此不疲，掺杂着没人能搞懂的愉悦。浮黎见此不由得沉默——毕竟他的心早就不似从前那般，可以轻轻松松的做到用冰冷坚硬的盾在瞬时间收起自己多余的情绪。这一小会儿同迟钰坦白的功夫，难堪得好似自己正在用剑在另一个自己面前一层层剥开一只无辜小兽。值此这般还不解气，自己还要强迫另一个自己面无表情的看完，顶着他饱含恶趣味的笑容。
并非圣人心中多了对披毛戴角湿生卵化之辈的十足的怜悯，只是觉得这般场景实在毫无意趣，更觉得十分血腥。“好。”浮黎不冷不热地留下这么简短的一句，不等迟钰有所表态便消失在了他的面前。
燃灯落地来到庙宇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幕。金翎乍破黑水，曦光的一缕落在斜斜地落在迟钰脸上，似是丝绸，似是剑身。眼前人失魂落魄，看起来竟然要比当初失意之时还要憔悴。他的身姿在凌乱狼藉中站的笔直，不是一丛竹子，而是孤零零地一棵。燃灯甚至不敢走上前，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因为他担心这棵孤竹恐怕再也承受不住一点儿……已经经历过千磨万击的他，想来会格外脆弱。
“道友来的不巧了。”迟钰回过神见燃灯呆愣愣地站在殿外，分不清他是忌惮三清还是被眼前的场景吓住了——于是他率先出言，沓步上前。燃灯悬着的心在听到迟钰的话时瞬间安定下来。眼前人笑容和语气和这朗日晴天并无差别。燃灯觉得自己是庸人自扰，无奈笑着摇头同迟钰打起了招呼。“几近六百多年不见，道友风姿如旧啊。”“道友打趣道了。”迟钰来到燃灯面前站定后一边用手整理着鬓边的头发，一边苦笑着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