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五个浮黎
燃灯欲言又止,再次看了看身后神像,举手行了一礼后看向迟钰认真说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烦请道友移步。”迟钰整理衣饰的手一顿,放下来后点头回道:“也好,道友请。”面上的笑容着实苦涩。
两人相伴来到西海,压云落地后迟钰见燃灯环顾四周,不由得腼腆一笑,颇为无奈地解释道:“道友见谅,我久做红尘飘零客,并无自己的道场仙山。”燃灯回神,闻言摇头笑着解释道:“道友误会,我只是一时感慨。”迟钰神情疑惑,侧着身子等着燃灯的下文。“道友或许忘记了,他年你我初次相见,便是在这西海之上……”“哈哈哈……正是如此,正是如此。”迟钰恍然,连声应和道。
然而燃灯面色郑重,继续认真地看着迟钰说道:“况且道友身为龙君,富有四海,怎么能称得上是红尘飘零客呢?”迟钰见他模样认真,不像是恭维,倒像是真心实意说这话。迟钰久结在心中的郁闷忽而散去一点,眼中的笑意也多了些真实。
“道友此番前来想必有事?”迟钰引着燃灯来到西海龙宫,挥手吩咐左右备好水果酒水后这才开口问道。燃灯欲端茶水的手闻此言顿时滞住,无奈只好摇头解释道:“道友怎知我不是单纯前来叙旧的呢?”迟钰笑而不语,只是端起面前的酒盏,遥遥地敬了燃灯一杯。
燃灯见迟钰痛快饮尽杯中酒盏并未应声,他心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多了些无理由的失落之情。不过他还是选择拿起面前的茶盏浅咂了一口——入口醇香,不输当日在昆仑。迟钰始终浅笑吟吟并没有开口的意思,为此燃灯沉默了片刻,轻声问道:“我发现今日初见之时,神殿内似是一片狼藉,隐约有圣人威压至此,不知道友……”燃灯的目光落在迟钰逐渐阴沉下来的脸上,口中剩下可好好这三个字。燃灯很是纳闷,自己要说的分明是关心的话语,不知为何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无奈只好就这样收在了心中。
燃灯因为这冒犯似是满含歉意,便先冲着迟钰点了点头,而后笑着转移了话题。“道友受人皇赐福,平白多享了一件称号。因为这桩,想来道友又多了一个帮扶殷商的理由。”迟钰擡了擡下巴,神情并无桀骜,坦然地认下了燃灯的说辞。“道友与我知心,我也就不瞒道友了。我确实有帮扶殷商之意,不为通天,但为人皇。”
燃灯并没有过多惊讶,他笑的从容并且一本正经地问道:“昔年道友美意,燃灯心中未敢忘怀。只是我有一事不解,还望道友不吝解惑。”迟钰眸带诧异,先是不解而后坦然地点头说道:“道友讲便是了。”“昔年道友规劝,言语间似是有劝我脱离东方,改投门户的意思。”燃灯满面复杂,下意识地向一侧偏了偏脑袋。“道友当时心中是何想法?究竟是因人,因情,因事……”燃灯顿了顿,为了不显语气沉重,他刻意地放低了声音。“还是因为道友当时便占得今日之光景。”
迟钰蹙眉垂首,故而燃灯看不见他眼中的深沉。这一幕落在燃灯的眼里,只能让他觉得迟钰周身笼罩了一层灰蒙蒙的东西,或者可以称之为失意。“道友说笑了,我并未窥得圣道,安能瞻得天机?”迟钰慢吞吞地擡首,面露苦色勉强的笑容。燃灯心中的不安略得纾解,迟钰这番回答倒是同燃灯心中的想法不谋而合。于是他继续追问道:“那么如今,道友心中又是如何?是恨之深,还是爱之切?”
迟钰想要从燃灯严肃郑重的眉宇间找寻点不同寻常的东西,用以推敲他无端问起这话用意为何。不过任由迟钰如何端详,都很难从中分辨出不同寻常的神色。正当迟钰感到失落的时候,不算短暂的沉默向他献上了一份厚重的礼物。迟钰不动声色地往后仰了仰,身体有了依靠后他不紧不慢地说道:“道友这话却是难为我了……”欲言又止的样子使得燃灯不小心流露出的焦急更为明显了一分,当然也就是那么一瞬,燃灯便平静下来——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燃灯出西海时,金乌已经下值。望舒凌空透着微微的冷光,薄纱披在西海水面,粼粼微波是无声的弦。他自诩是迟钰知己,既然是知己那便是不用言明也能了悟彼此心意之人——所以他在迟钰犹豫沉吟过后并没有继续追问。燃灯料定迟钰心中存留的感情应当是爱,而非是恨。
恨能化利刃,唯恐不利。心坚意决,招招式式直取要害。怎会有左右含糊之意呢?况且凭迟钰的本事,若是满腔恨意。今朝重逢之时,便不会只留圣人余威。凭借此,燃灯喟叹一声,喃喃自语道:“这让我如何是好呢?”不过好在燃灯并非心慈手软之辈,仅仅感慨一声后,他便下定决心——若是非要去选一方做问路之石,那他选择投出截教这方……以免有人暗自怀伤。
东海金鳌岛上通天撑着头满眼无奈地看向迟钰,见他已经来来回回溜达了有数息,忍不住出言吐槽。“你难道就没有想过早晚有这一天?”迟钰翻了个白眼,蛮不客气地怼道:“往日你犯错难道就没有想过有浮黎发现的一天?”通天被迟钰呛的哑口无言,只好小声地抱怨道:“又不是我透露出去的,你朝我发什么脾气。”迟钰闻言悻悻叹了口气,满脸郁闷。
这事儿确实怪不上通天,只不过是迟钰心有邪火一时间迁怒与他罢了。迟钰懊恼地拍了拍额头,忍不住小声咒骂自己。看得通天暗自皱眉,不满地啧了一声后出言开解道:“这件事倒也没什么,你快回吧!想来二哥已经等的没什么火气了!”通天站起来往前迈了两步,院子中的阵法感应到有熟悉的气息靠近自觉亮起了光芒。“你单在这里苦恼,想必是拍碎了眉心逆鳞也无济于事。”通天推了迟钰一把,很是无辜地一摊手。
昆仑之上,浮黎确实如同通天所说在此等候迟钰多时了——甚至可以说他本就是为此事下山去找迟钰讨一个说法的。他不曾想过的是,自家道侣心中竟然曾藏过一个如此可怕的想法。
“山巅空寒,浮黎还是爱惜身子好。”迟钰温润的声音从浮黎身后传来,言语间不减关切亦不变熟稔。“吾不抵你。”浮黎并未回头,只不过在听到迟钰的声音后默默抱起了肩膀,一副抗拒交流的模样。无端的防备让迟钰垂首苦笑,只能在心中自嘲——自己终究是自尝了这自作聪明的苦果。
“诸天之上,吾等圣人当有慈悲,无论诸神。此当何解?”迟钰悄声来到浮黎身旁站定后,不等他开口辩白,浮黎率先开口询问。迟钰先是被浮黎摆出的这幅论道的姿态弄得一怔,反应过来后不禁落寞地垂眸。“因世间渺渺者众。心有慈悲,方能济世救人无分别。”嘲讽的冷笑声自他话音落便从浮黎口中流出,而后他继续问道:“确如此理。那么天道倡何?天意何理?”迟钰叹了口气,几乎压不住语调中的颤抖。“天道无情,天理无私。”此时的迟钰甚至没有勇气略微转头去看浮黎的神情,单听浮黎语气中暗含的怒意便足以让他体会到什么是烈火焚身之刑了。
果然,迟钰一言毕后便是浮黎的冷嘲热讽。“好个对答如流,本座今日方知为何有此量劫了。”浮黎转过身看向低头不语的迟钰,脸上的怒容不减但更多的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因为本座确实识人不清。继而今日方知你冷心冷肺至此。”浮黎顿了顿,勾唇冷笑道:“你助我阐教,兴我道门,使之免于量劫。但是任谁都没想过你有此心计,独欲为难我。”
这话可以算得上是钻心彻骨之言了。迟钰猛地擡头已然双眼遍布血丝,他紧攥双拳,怒意激荡着胸腔。最终他牙关颤抖,还是没有说出那伤人伤己的话。迟钰哑着嗓子,听起来很是疲倦。“你知我,我亦知你。你又何苦口不择言说这些来伤我。”浮黎心有动摇,但至此时已经不是迟钰三言两语便能够撼动他心中寒山的。“是不是口不择言你我心中皆有定论。”浮黎擡手,掌中的八宝玉如意被他死死握住,毫不客气地抵在迟钰肩头。“本座倒不介意他日同席而坐,也不介意到时略微颔首,唤你一声天道。”
浮黎到底没有用力,收回八宝玉如意端在臂弯。冷着脸继续讥诮道:“只不过到那时候,你受享诸弟子们一缕青烟之时。究竟是要与我等供奉之位并齐,还是在我等之上,才算圆满。本座更想不出,他年你身为天道,究竟会如何起笔安排三千界中你我因果命运,这段纠缠才不算可笑。”
迟钰被浮黎这一大通假设呛白的面无血色,唯独双眼还沾染丹赤,比之月宫定光亦是不差毫分。迟钰缓缓擡手,见浮黎没有躲闪之意这才抚上他的脸颊。“你是知道我舍不得的,要不然你才不会同我说这些的。”他轻声唤道:“浮黎……”他的语气轻柔缱绻,确能一语中的。“你只是气我的犹豫,气我的徘徊罢了……”